竹中宗治忽然想到,源家为了迎接他们,全府都热闹起来,也许就是这样的响动吸引了敲锣鬼,令它急匆匆赶来,为这场盛宴续上噪音。
“唉,算了,也不是你的错——对了,我师父呢?你有看到我师父吗?”
敲锣鬼摇摇头:“我没有耶!菅原道长没有喊我!”
竹中宗治叹了口气,知道寻师父帮助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便叉起腰,站在原地默默想接下来的对策。
就在他毫无头绪之时,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拍,他回过头,看到源庆光一脸震惊,一手指着那站在兰草前的敲锣鬼,哆嗦着身子问他:“你你你……你和这妖怪认识?”
“嗯,它是我师父的式神……”竹中宗治把目光转向敲锣鬼,正要向源庆光介绍,脑中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令他瞪大双眼。
不对,现在不是冬天吗?怎么会有绿色的兰草?
有了这个念头,他心里已经有了思路,便朝敲锣鬼问道:“敲锣鬼,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敲锣鬼昼伏夜出,虽喜欢热闹,却讨厌见活人,因而只在深夜极安静时潜入人家府邸,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敲锣鬼一定会说——
“今天?我知道呀!”敲锣鬼敲敲它的小锣,“是六月二日哟!”
“明明是——”源庆光刚要纠正,忽然见竹中宗治一脸笃定,便换了个问题问他,“宗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竹中宗治也不好明说理由,只含糊其辞道:“嗯,我猜到那妖怪的所在了,但是,我得自己去——你和敲锣鬼留在这里吧,等我回来!”
源庆光瞪大眼,刚想伸手阻拦,手中却被塞了个小小的菩提串。
“你收好这个,”竹中宗治认真道,“这菩提串是我师傅之前从一位唐朝僧人那里得到的宝物,拿上它,绝不会有无主妖邪敢近你的身。”
源庆光知道少年去意已决,便不好再说什么,便将菩提串戴到手腕上,同敲锣鬼一起将少年送到大门口,又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身子穿过紧闭的大门,仿若那道门并没有立在那里。
而在源庆光看不到的地方,少年正屏息立在门边,眼看着百鬼各披华服,如同夏日祭典的游人一般,堂而皇之穿行于街市之上。
他默不作声,施法变出个眼角耳尖画了红花纹的白底狐狸面具,将它扣在脸上,正好遮住自己上半张脸,扮作个小小的半面鬼。又解下身上的冬衣,将它叠好放在门口,权将雪白里衣当做自己的浴袍,大摇大摆混进了百鬼之中。
竹中宗治本想乖乖跟着鬼流朝外走,却不料鬼怪压根不讲人的礼貌,因而状况频出。
“哎呦,好清秀的小哥,想不想和我狐三郎认识一下?”狐狸头的挑夫挑着一担油豆腐,转头朝少年摇摇尾巴。
“你碰到我的手了!”手长鬼骑在足长鬼背上,恶狠狠地叫道。
“………哇哇哇呜呜呜呜……”
竹中宗治掀起一只白衣幽灵的衣摆,弯腰穿过它衣下的虚空,这个举动引得这妖怪非常委屈,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幽怨地哭出声来。
正在竹中宗治手足无措时,一班敲锣打鼓并管弦丝竹声从身后涌来,他回过头去,正见到几只色彩各异的唐伞小僧正用它们唯一的足胡乱向前跳着,躲避其后一辆由八个骷髅抬起的轿子。
“夜叉老爷来了!!”穿着官服的山猫妖走在最前,不停地叫着,“通通让开,惹恼了我家老爷,小心把你们都打得魂飞魄散!!!”
看来这夜叉是此地的大妖,若跟着它的队伍,说不准可以寻到织田信长魂魄如今所在,少年这样想着,便从袖中掏了个短笛出来,跟在队尾一班鼓瑟吹笙的鬼伶之中,照猫画虎地吹起来,试图以乐工身份混在鬼中蒙混过关。
只可惜他不仅不会短笛,也不懂曲调,吹出的声音时而如老牛吼叫,时而似猿猴嘶鸣,混在这鬼伶动听的乐曲中,更加不堪入耳。
不过嘛,本来街上就那么喧闹,夜叉老爷兴许只把这短笛声当作哪家鬼娃娃乱叫,秉持着这样的自信,竹中宗治格外卖力地吹着,就这样跟着鬼伶队伍混了半路,而那笛声因为少年的用心,更添了一份诡异:老牛吼叫变成了疯牛乱撞,而山中猿猴也化为齐天大圣,在蟠桃园上窜下跳为非作歹,好不快活。
直到城门口前,轿中夜叉终于受不了这魔音贯耳,在轿中怒喝一声:“谁吹的笛子?!”
众鬼伶默然,一时皆停下鼓吹。而街上妖怪们听得夜叉老爷发怒,不知要拿哪条鬼撒气,纷纷抖若筛糠,立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山猫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吹笛鬼伶队首,大叫一声:“喂!是你们哪个?自己站出来!”
竹中宗治同众鬼一样,继续保持吹笛的动作,连动也不敢动。
“既然你们都不出来,那只好一个一个搜了!”山猫妖一指站在队首的那位鬼伶,“你!把刚刚的曲子吹一遍!”
完了完了,现在溜走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学鬼伶吹笛了,竹中宗治竖起耳朵细听鬼伶曲调,一时幽怨婉转,一时清丽曼妙,激昂似刀枪剑戟交鸣,又变至冰下流泉,艰涩哀沉。若非这鬼伶颈长二尺头大三围,吹起笛来脖子如麻绳乱动,真令人怀疑是否是白居易诗中琵琶美人变作的艳鬼。
“嗯,很好,看来不是你,再下一个!”山猫妖叫道。
竹中宗治闭眼去听,这一位鬼伶的吹奏,却如同万壑松风齐过山岭,百尺高崖直坠飞涧,萧萧肃肃,最后皆化为旷野的一道长风。
“也不是你,来,你也吹一吹!”
这一回的吹奏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知是在哭薄情男子,还是在泣无情君王,如屈大夫放逐汨罗江畔,李诗仙左迁夜郎之国,苏学士遭谪赤壁古迹,各中幽怨之情,皆如蒲苇之丝,百折难断。
竹中宗治落下泪来,肩头却被山猫妖拍了一拍。
“小子,该你了!”
竹中宗治深吸一口气,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吹奏,一边缓缓将玉笛抬至唇边。
他想到玉藻前逸魂化作杀生石,髭切乱斩茨木童子,一休禅师度化地狱太夫,菅原道长立于百鬼乱流之中,一令而妖邪精怪尽为所用,还有那个梦,与梦中武士温热的臂弯,坚实的拥抱。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他闭眼吹奏起来,技法虽仍是稚嫩生涩,却不再是无头无绪一阵乱吹,那道温暖的火像一条无形的线,系在他按笛的指上,引他缓缓度过百鬼之间。
那武士站在黑暗的视野中心,化作一点火照在夜里,他伸手去捉火焰,却怎么也捉不到,而那火焰却径直朝他扑来,难道飞蛾扑不到火,火竟会自飞来扑飞蛾吗?
但飞蛾扑火,终究是跌进烈火之中,烧个粉身碎骨的,而他不同。
暖融融的火流汇入四肢百骸,像浸泡在温泉水中,将他烧洗的干干净净。一曲终了,他一时忘了自己仍是个小鬼,长呼出一口舒缓温热的气,而睁眼四遭百鬼云集,忙重新屏住呼吸,装作无事发生。
山猫妖点点头:“好,看来你也不是,下——”
“把刚刚吹笛子的家伙,带到轿子里。”
轿中夜叉一声高喊,打断了山猫妖的话。
山猫妖咧嘴一笑,扭头远远答了个“得令!”,便强拉起竹中宗治的胳膊,朝车轿的方向冲去。
竹中宗治暗道不好,先前虽顺利处置了敲锣鬼,可那是因为这小妖灵力低微,而夜叉——自己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妖恶鬼,若拼死与它对阵,只能用师父留给自己的护身符,而师父给的护身符咒面对单个妖怪虽可堪一用,却无法挣脱百鬼天罗地网的包围。
既然打不得,只好和平相处了,看来自己还要骗一骗这位夜叉老爷,令它自愿和自己共乘一轿,带着自己见织田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