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瑞恩斯特的时间比露西亚想象的要短暂。火车经过碧绿的河流,驶入瑞恩斯特一望无际的平原时,她把曾经全都抛诸脑后,像初次独自出远门的孩子,趴在玻璃窗边好奇地看外面的景色。这时火车正经过村庄,沿途的湖泊和房屋让她想到梵高平原的连珠湖,无论在哪个国家,村庄总是一成不变但又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虽然有诸多不便,但谁能说自己不喜欢这份人类最后的安宁。
不过,在火车驶向城市后,这份对宁静与不变的渴望很快烟消云散,呈现在露西亚面前的是繁华美丽,色泽鲜艳的城市。瑞恩斯特的建筑风格和科迪亚斯的大相径庭,在这里,圆顶更为常见,色泽更为统一,临近火车站的街区墙面被刷成淡绿色,从火车上看,还可以看见深绿色的圆顶与白色的爱奥尼亚式柱子,它们与其他地方粉色的街区交相辉映,呈现出和谐绚烂的曲调。
到达缪斯时,城市美景再次发生变化,全部由玻璃制作的大厅如同精致绚烂的艺术品,从天花板坠下吹制成菟丝花的玻璃反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拿着水壶往睡莲里倒花的宁芙雕像也是玻璃的,透明肌肤如同流水,从水壶里倒出的却是灿烂鲜花,和同样透明的池子相互映照,仔细看,水池上嵌着一块铜质铭牌,上面写着制作这件作品的艺术家名字、制作时间、展出时间和作品名称。
作为城市地标的缪斯火车站也是大型展览会,所有艺术家的玻璃制品都被收纳其中,有些会更换,有些永远停留在这里。光是看火车站就花了露西亚整个下午的时间,走出去时,烛火把这里装饰得更为浪漫,纯玻璃的门廊和柱子使它和周围的一切分割开,就像现实中穿插了不真实的梦,必须把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才知道万物皆存在,万物皆真实。
她感到被摧毁的篱笆开始被重新缝合拼凑成整体,决心翻新篱笆下的土壤——但首先,她要给自己去买一束花。
半个月后,申请结果下来了。和翠丝特说的一样,露西亚轻易地在这里申请到了居住资格,于是,她不再是来缪斯朝圣的游客,而是在这里定居的艺术家。在八月伊始,卡修斯·帕克教授抛开橄榄枝,希望她进入他的研究小组。
当露西亚问起关于自己的传言是否会影响接下来的研究计划时,卡修斯·帕克教授解释道,瑞恩斯特的大学考核标准和其他地方并不相同,更多时候看的是已经获得的成就和荣誉——就算被人非议也无所谓。
想来也是,瑞恩斯特所接受的有许多是声名狼藉又个性十足的天才,无论他们原本做怎样的工作,也无论他们想要进修些什么内容。瑞恩斯特存在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将世界上的天才都纳入其中。
被划分在天才,露西亚很是高兴。她写信告诉乔治娅·杨自己的近况,并委托她多多照看玛蒂尔达·怀特,让她没想到的是,随回信一起到达的正是玛蒂尔达·怀特。
她穿着缀满蕾丝的紫色裙子,把指甲染成鹅黄色,阳光从草帽帽檐漏下,在她面颊上撒下细碎的金粉。
“露西亚姐姐。”玛蒂尔达笑得甜蜜,一如不朽的盛夏。露西亚抱住她,吸吮她身上的柑橘味。
“我没想到你会来!”露西亚把从眼睑淌下的泪水抹掉,把她邀请进自己的小公寓里喝茶。她饶有兴致地介绍道:“缪斯的生活很适合我,埃拉托大学比尼德兰大学更为自由。虽然我也有自己的考量,但我很喜欢跟随卡修斯·帕克教授给孩子们授课。只不过我讨厌孤儿院的那些老师,他们总对孩子们说:你们只不过是艺术作品的搬运工,长大也是,你们不可能成为艺术家。害得我让孩子们写诗,孩子们都不敢动笔。”
除了学习上的琐事,露西亚还说起自己的生活:“这里很方便,可以在周末或者没课的时候去外头走一走,趁着天没暗回家。哦,我还结识了一位研究鸟类的科学家,他的本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飞鸟。他准备出版一本艺术用的鸟类解剖图本。”
玛蒂尔达端着茶听她说起在瑞恩斯特的奇遇,时不时和她一起发出清澈的笑声,“啊,太可惜了,我连火车站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等出行的时候再去看也不迟。”但现在,露西亚说,“玛蒂尔达,轮到你和我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了。”
玛蒂尔达回忆起,“酒馆的大家对这种事十分有经验,那天回去后,吉尔伯特就开始做出指挥,大家很快就把地下室清空了。老爷回去前,我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我相信我们可以面对巴托里,但老爷没有战斗,他一把火烧了酒馆。”
“他人呢?”
“被巴托里带走了。”
“那么你呢?”
“老爷不允许我对抗巴托里,在她来前,他遣我去找杨姐姐。”她毫无保留地说,“杨姐姐看起来也很疲惫,是不是到了春天,大家都这样呀。”
“或许也是因为分身乏术吧。”露西亚保守地说。加斯科涅的事的确有六芒星神殿头疼的,好不容易处理完奥格斯特的葬礼,开始对加斯科涅贵族的艰难清算,但依靠被驯服的魔物,加斯科涅可谓所向披靡。
想到这,她不经意问:“对了,关于加斯科涅的事情,进展怎样了?我好久都不知道前方的消息了。”
“那些贵族依仗魔物和魔法师的力量与六芒星神殿分庭抗礼。他们说这是在为他们的权利作斗争,还说六芒星神殿应该把所有宝物给他们,因为他们找到驯服阴影的办法了。”说到这,玛蒂尔达的肩膀蜷缩,身体微微颤抖,“权利?他们只是想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玩具,真想亲手把他们都杀了,可是乔治娅姐姐不让我回加斯科涅。”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谈话的机会啊。”
“我上次看报纸时,六芒星神殿的战斗很艰难,军队里也没有和老爷一样有经验的人,自愿前往的魔法师更擅长单打独斗,完全无法配合作战。虽然战争性质改变,但加斯科涅已经联合安迭鲁卡,所以我才到这来。”
这么说,如果他们所谓“被驯服的魔物大军”经过安迭鲁卡往南面走的话,迟早会渗透到瑞恩斯特。难怪最近街上巡逻的圣城卫兵都多了起来,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到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看见白银的铠甲闪闪发光。
露西亚想起一种说法:天才之所以在人类中声名狼藉,是因为他们太过敏锐,更容易被阴影影响。作为由圣城引导的城市联合政体,当然会对此防备有加。
了解这点后,玛蒂尔达放心下来,“那我也小心翼翼重新做回普通人好了。露西亚姐姐,你可要帮我。”
“我们今天晚上去河边走走吧,我带你去吃饭。”露西亚说。
“好。”玛蒂尔达见露西亚不再紧张,也笑着点点头。
她们再次生活在一起。带着玛蒂尔达和她的诗,露西亚替她申请了缪斯学院的文学系学位,玛蒂尔达会在九月入学,成为她所景仰的大学生的一员。
命运向着她们理想的方向延伸,专注于自己的生活,流言蜚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不见了,战役如何进行也不再重要,她们成为整体,在艺术之都找到属于内心的宁静。
九月中旬,露西亚在缪斯学院等待玛蒂尔达下课。和埃拉托大学的综合性不同,缪斯学院是专门为热衷于与文字共舞的人创建的,一共分为九院,玛蒂尔达在墨尔波墨涅院学习,原本她想去欧忒尔佩院,但校方综合考虑后,还是把她分在墨尔波墨涅。玛蒂尔达忍不住抱怨了几次,但第一堂课过后,立即开心地和露西亚分享遇见的可爱教授和学到的新知识,很快就忘记自己如何哀怨逃不出悲剧与哀歌的诅咒。
“露西亚姐姐,有位教授说我们用爱去书写憎恨、悲伤和无奈。我原本不认同这话的,但回想起来,把爱放大的话,支撑我活下来的的确是爱。嗯……对诗歌的爱。”
露西亚回想起那天她面如死灰去上学,回来时却开心地说个不停,不免笑出声,感觉自己就像养了女儿,期待下课铃打响后,她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新奇的知识。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美丽的小夜莺,能和我一起喝杯下午茶吗?”
露西亚疑惑地回头,看见克林索尔与他的同伴走来,克林索尔笑得很开心,对在这里遇见她倍感惊喜,而露西亚同样感到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克林索尔指指自己身边的人,“我受他的邀请来看看缪斯学院新招的学生。这位是露西亚·戴维德小姐。”
“幸会,我是巴罗·拉斐尔。我知道您,您在流浪者集会上把大家气得够呛。”他脱帽向露西亚行礼。
露西亚也屈膝回应道:“可惜没能把腐朽的老头全都气走。”她丝毫不在意对方比克林索尔还大。
“哈哈哈哈,老头子们脸皮都比较厚,可不那么容易被气走,不过我想,再来两三个露西亚·戴维德,说不定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