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露西亚的消费,吉尔伯特很是高兴,甚至还专门派马车送她去康斯坦茨广场,就像她是大老板。坐在马车里,露西亚越发觉得自己被狠狠讹了笔。但不可否认的确方便了很多,道路畅通无阻,但也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
为了避免伊格内修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露西亚在街头就下车,着急地提着裙摆跑进咖啡厅,刚拉开玻璃门,露西亚就看见坐在窗边的伊格内修斯手里攥着已经被捏皱的《闲谈者》,正恼怒地盯她。
露西亚知道他在为自己乱跑发火。
见她入座,侍者端来两杯咖啡和一块草莓蛋糕,并拿出主食菜单,她要了份司康饼配米布丁和蘑菇汤。等侍者离开后,伊格内修斯温和地问:“戴维德小姐,我四点钟去书店找你你不在,所以我在玛蒂尔达街逛了圈,所有人都说没有看见你,那么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都去了哪里?”
露西亚的心都提起来,在脑子里搜寻着自己的借口,“我……那你应该是在我离开后几分钟去的书店,我恰巧是3点50分离开的。”
“是吗,接下来的3个小时,你又在哪里闲逛?”他烦躁地搅着手里的咖啡,但没有发出一声叮叮咚咚的声响。
“我……我就沿着那条路随便逛的。可能是,你去的店我没去。”她的话毫无说服力,眼睛也只敢盯着咖啡上的焦糖奶油。
“玛蒂尔达街那家叫蜂蜜之角的店呢,你不是说打算去那里?我不相信你会在首饰店浪费那么多时间。”
“我去逛了,然后还去了其他地方。”露西亚笃定地说。
“他家之前给我发了新品手册,我还没看。那块孔雀石的吊坠看见了吗?像鹰翅膀那样的。”
露西亚点头。
“那已经被我预定了,你怎么会看见实物呢?”他的声音更轻了,“所以你去哪里了?”
“我……”她这才知道他的目的,但既然行踪已经暴露,她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我都没问你你去哪了,说起来你才可疑,明明是你突然有急事要走,现在反倒责怪我乱跑了。我还没问你去哪里了呢。”
伊格内修斯的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端起咖啡杯又放下,习惯性地摩挲着杯口,将目光移向街道。
见他们似乎不再说话,侍者才把正餐端上来,伊格内修斯吃了份牛排和一整只松鸡以及一碗玉米浓汤,露西亚则有幸分到一只鸡腿肉,因为鸡腿肉的缘故,她差点没能吃完那份米布丁。
她必须感谢及时到来的晚餐,伊格内修斯的心情终于没那么糟糕了,当她把他分给她的鸡腿吃掉的时候,他的嘴角松动下来,不再逼迫她说出下午的时间花在哪里。
“我们今晚住金银岛酒店,两间房。”他再次通知道,“明天我会离开这里去王都,视情况可能要待上四五天,这期间你安心住在那里就行,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记我名下,玛蒂尔达区好逛的地方不少。”
他拿出已经整理好的宣传册,露西亚简单看了眼,全是博物馆与公园的展出信息以及活动说明,而且,正巧都是她感兴趣的东西。看来,他是真的害怕她因无聊而乱走,可这不代表她就会乖乖留在玛蒂尔达区,保险起见,她先把诗寄给了佩内洛普·哈托普,因此还是得坐在希波区的酒馆里以免错过任何消息。
他们闲聊着回到酒店,露西亚的房间就在伊格内修斯隔壁,分别前,伊格内修斯叫住她,把手里精致的盒子打开,露西亚看见,里面正是他所形容的那块孔雀石项链,它在点亮走廊的烛火下发着蓝绿色的灿烂的光芒,被飞鹰的银色翅膀拥护,像粒凝固的湖水。
“这是给你的。我希望你能戴着它。”
露西亚无法拒绝,但也不忘记过把嘴瘾,幽幽地说:“你就算不和我生气,我也会收下龙饲的。”
“那现在我帮你戴上。”
她后悔了。他把手套摘下,随意放进口袋里,绕到她背后去。满是茧子的手蹭得她脖颈发痒,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躁动不安的情愫顺着脊椎蔓延到脸颊,但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抬起头,露出白鲸似的微笑问眼前人,“合适吗?”
他点点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伸出手想要把吊坠摆正,又不自然地退后几步,留下句早点休息就逃进房间里去了。
露西亚疑惑地对着镜子看了半天,难道不是他觉得它好看,才赠与她的吗?为什么给她戴上后他却逃走了。她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出不合适的样子,甚至可以说非常喜欢。这颗宝石在梳妆台的烛光之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在桌面上投下通透的蓝绿色,像颗尝起来是苹果味的晶莹糖果。当她小心翼翼拿起它时,就像拿起一颗凝固的湖水。真正的湖水只有是“一汪”或者“一潭”的时候,才会在阳光下呈现出富有层次的蓝绿色,宝石则不同,经过切割与打磨,它能够直接在指尖凝聚来自于自然的颜色和纹理。
露西亚不得不承认,她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收集亮晶晶的矿物了,无论是绘画上色,还是日常装饰,甚至是她所进行的写作本身,都离不开自然赐予的颜色。不过,她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把钱都砸进矿物的,那是像佩内洛普那样的大小姐彰显身份的东西。
她对着项链又练了段几百字的速写,然后把它收起来。
躺在浴缸里,她想起《闲谈者》和大家对F作品的点评:回归文坛的新作依旧充满着新奇的比喻,试图用多个生活中常见的意向给读者呈现他所看见的不同寻常的景色,但罕见地掺杂了许多个人情绪,叫人分不清是F本人所作,还是F的追随者假F之名所作。她本想尝试找到F的旧作做参考,但竟想不起来哪里有他的作品,庆幸自己只把诗作给了佩内洛普观看。
在伊格内修斯离开萨洛尼回王都参加宴会的日子里,露西亚跑遍了旧书摊,要么目录上就没有自己的作品,要么目录上有,可属于F的那页被特地用刀裁得整整齐齐。到最后,她只找到三四篇生前的作品。她有理由相信,不止一个人有F先生的作品集,可惜这些人里不包含F,让F的创作更为被动。
好在她终于记起F说过,自己写散文是因为不通诗词韵律——既然没有人看过F的诗作,那就无所谓F是否正常发挥。
下午四点时,露西亚再度来到酒馆。前几次风平浪静的经历让她毫无防备之心,觉得只是因为有没有获得市民身份的人聚居才显得混乱,更何况,经过起义后,市长不得不连夜加强这里的安保体系,确保有足够的兵力维护治安,大街小巷都有调查员守着。
她不知道之前自己是否在类似的酒馆坐过,想要搜寻记忆时,画面变得模糊,让她不确定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记忆凭借眼前的场景构筑的。总之,她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搜寻到酒馆一角。那个酒馆比这里大得多,也明亮许多,它不会像加洛林酒馆一样装在木质的套子里,而是有玻璃的,坐在酒馆里甚至可以看见点灯人默默点燃街灯里的蜡烛。
从虚幻的记忆中醒来,目光所集之处是粗鲁的水手,不知道哪里来的混混,搔首弄姿的娼妓。从他们嘴里吐露的烟味弥漫在酒馆里,在蜡烛上凝聚成浓重的乌云。于是,落差感更为强烈。
露西亚漫无目的记录着能看见的事物,发现这里的人都以可以听见又听不清的声音说话,他们的声音不算小,和在一起却什么也听不懂,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和反应来猜测谈话内容是否对他们有利。作为外行,露西亚除了描述他们生气或者大笑的表情细节,再没有能够记录的东西,而因为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她的视线几乎和在场的所有人对了个遍。
然后,她的视野就被穿着灰色衣服的女人挡住了。露西亚抬头看,对方的灰白亚麻布外衣已经被洗得接近半透明,在外衣之下,可以看见被金属护腕保护的小臂和蓝灰色的裙子,剑鞘的绑带上别了一盏发着幽幽蓝光的灯。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眼镜上的金属链跟着她的动作在烛光下闪烁,“大家都在谈论你呢,看起来你并不擅长观察这些人。”
“抱歉……”露西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不是错觉。
“我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对方问。
她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见习魔法师,但好歹也是魔法师,露西亚欣然欢迎。
她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我叫乔治娅·杨,如你所见,正在完成游历大陆的任务。”
“我是露西亚·戴维德,在从事和记录相关的工作。”
“作家吗?”乔治娅立即问。
“嗯。”露西亚犹豫地点点头。
“因为你并不擅长当政府的间谍。”乔治娅补充道,“观察人,不是看他们的面部表情,而是看手。”
乔治娅看着自己的手,自然而然地继续这样的话题:“手里蕴藏着许多信息,不管是从手的形状、颜色、皱纹入手,还是从手部的动作和动作幅度看,都能察觉到比面部更多的信息。要知道,这些肢体语言比读唇语更能展现一个人的内心。”
露西亚点点头,但她不再敢看众人,仅仅在纸上随意记录,然后试探着询问:“你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乔治娅并不着急回答,举起手中的玻璃杯和她的酒杯对撞,喝下一大口才说:“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在聊从来没有在社会中消散的一切,还有阴谋和假说。”
她看了眼酒保,靠近露西亚问:“我的朋友,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嗯?”露西亚难免疑惑。
“这座酒馆有太多问题,但从来没有人查过它,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只知道它似乎是个情报交易所。”
乔治娅没有否认,并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可不是普通的情报交易所啊,要我说,全国上下都难以找到另一个加洛林酒馆了。”
“这是为什么?”她说话的方式勾起露西亚的好奇。
“我有幸见证过吉洛特起义。它最开始筹划的地点在黑面包餐馆,一开始,大家并没有考虑采取武力手段进行反抗,到后来,有人说可以搞到武器,大家就动了武力反抗的念头,没过多久,不知道什么势力从切斯菲尔德运来一批印着马奇曼家徽记的刀剑——要知道,美利安河流域的问题和星归谷的矿藏归属问题迟迟没有解决,使加斯科涅与科迪亚斯产生了一些冲突,马奇曼公爵也因此得到了特殊武器制造许可,而现在,吉洛特起义后,国王恐怕要重新评估是否应该允许他制造武器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置马奇曼公爵于不利之地?”露西亚问。
“嗯,我想这是其中一个考量,这样以来,科迪亚斯也不得不先搁置和加斯科涅的冲突,勉强也算好事。但我们还是说回吉洛特起义吧,在起义时大家明明已经做好最精密的计划,确保即使起义失败,也能够保留主干继续传递他们的诉求,但结果是,起义的激进分子全部被出卖,不知道是谁列出来份完整的名单,让调查员逐个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