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鱼当然不识字。但他不敢和谢妤提及，怕她嫌麻烦，不肯再教他武功。

然而，这对谢妤而言，根本称不上是一件事。

没有任何指责，甚至连一句“怎么不告诉我”都没出口，反而不甚在意地宽慰道：“无妨，我教你识字便可。我虽然学识一般，但教人认几个字还绰绰有余。”

谢妤雷厉风行，当日便填鸭试的灌了百余字，只学得谢鱼头昏眼花、眼冒金星，一沾枕头就睡到次日天亮。谢妤也发现自己在教书育人上不是良才，又考虑起另外一人。彼时云澄在梅川以年少多才而闻名，谢侯会请他定时来府上为谢抚讲说经典，释疑解惑，充作课余之辅。他前脚刚踏出谢抚的横波院，后脚就被顺来谢妤的折风苑。

云澄看着眼前的启蒙书册，失笑道：“只是教人识字，怎么这副架势。”说罢便应承下来，似乎不觉得给一个贱籍之人讲学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他教人的水平，实在比谢妤要高得多，往往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有如春夜细雨一般润物无声地就将人教会了。谢鱼初时精神紧绷，生怕学得不好，辜负了两人的好意，日子久了，见云澄言语温和、不急不躁，也渐受感染放下心来。

谢妤有时会坐在两人身边，看他们读书，有时在院子里练剑，身姿清逸，出招迅疾，劈、砍、点、刺、洗，无不带着凌云的剑意。谢鱼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诵读，看见云澄的目光有时会落在书上，有时会落在那翩然翻飞的身影上。

云二公子在茶艺上似乎有些造诣，尤其是谢妤练完剑后，这造诣便尤为深厚。治器、纳茶、刮沫、酾茶，无一不做得行水流水、闲然从容。借着谢妤的光，谢鱼也能分到云澄亲手烹制的茶。

日子就这样在饮茶、读书、习武中悄然流逝，谢妤照旧练剑，这一剑高高扬起，破开灿然的春光，清风好似被振荡出层叠的波纹，无数春花顺流而下，有几只掉在沁了墨香的书页上，谢鱼听见云澄道：“所谓落英缤纷……”

于是，什么梅川什么宾州，什么外城侵扰，都无暇细想，谢鱼只念着眼前的“落英缤纷”，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更长一些。

春分过后，云澄进了谢晟的议事阁，跟在他身边历练做事，来折风苑的时间少了许多。不知是不是谢鱼的错觉，自上次地牢一事之后，谢侯征战的次数似乎较以往更多了，且一次比一次危险，有时甚至会负伤而归。

谢晟和夫人方青萍出身武林，府中人也有大半习武，因而定在每年谷雨之时开春台，即在府内比试武功，不分尊卑，均可参加，重在切磋拳脚、彰显意气，不可伤人性命，每年谢晟都会前来观战。他夫妇二人自然不能参加比试，恐有欺弱之嫌，谢妤和云澄相约游湖不得空，只有谢抚一人跃跃欲试。谢鱼的倒霉劲还没过，第一场比试就碰上了这位小少爷。

谢鱼原以为要铩羽而归，但轻吐浊气，丹田升起一股暖流运行肺腑经脉，心就莫名安定了下来。身法和心法似在眼前一页页翻过，他跃上高台，头脑还未回过神来，身形已经动了，他将谢抚的招式看在眼里，又冷静地一一化解，最后一招“断金”错位而出，竟将没有防备的谢抚击下高台！

谢抚后退几步站稳，脸上还带着愕然的神色，而谢鱼自己心中的错愕较之不遑多让。他习武仅一年有余，何时竟能胜过从小习武的谢世子了。

谢晟观摩了整场比试，似乎也有些意外，挑眉笑道：“阿抚，这回可是你技不如人了。”

谢抚自幼是骄纵的个性，听了这话立刻把脸一拉，发尾垂着的子母铃都不响了：“我不过输了一次，就要取笑我，下回谁赢还不一定呢？”说罢便响着“叮铃”声跑走了。

谢晟像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孩子话。”

谢鱼首战告捷，一鼓作气连胜三场，第四场才败下阵来，他心中欢喜，连面色都泛红起来。哪知比试过后，管家竟说侯爷要召见他。

谢鱼跪在谢晟的书房，怀疑是自己修习谢家武功的事惹了谢侯不快，自顾自不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来人。谢侯其人，虽轩然霞举，但不笑时，俊美的面容竟也显出几分威严。

“阿妤说自己发现了个习武的好苗子，我却不信，今日一见，方知他所言不虚。”他一边说着，右脚尖微微点地，示意跪着的人起身。

谢鱼忙道不敢，却见谢晟伸出两指点在他肩颈天鼎穴上，立时觉得一股刚猛至极的真气贯入，浩瀚无涯，强行压制了他的内力，行走了一个大周天，如同非要将大海里的水灌进一盏酒樽一般。恍惚间，他只觉经脉充盈，丹田似要扯裂一般的钝痛。

下一刻，所有的真气都被抽离，体内又空虚下来，谢鱼失力侧身踏了一步，额上已凝出细密的汗珠。

谢晟收回手，叹道：“果然，你的筋骨是天生习武的料子，虽比阿妤差一点，却远胜过阿抚。”谢鱼呆愣在原地，看见谢晟露出了一点沉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