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抽烟,我学会卷烟卷。那很有趣,抽烟,卷烟卷。由于我至今不知道该如何把烟吞进肺里,我猜我大概不会死于肺癌。我肯定不会死于肺癌。当然,某些抽烟比喝水都勤的人就说不定了。当然,那个说不定的人不会是他,常常我梦见他,他在我的梦里死于仇杀,总是如此。或许梦是反的,我给他卷烟卷。他没有那些青少年的坏习惯,他不要在烟卷里卷那些坏东西。他喜欢我的烟卷,我会在里面塞足量的烟丝,他呛到了,第一次。那次我笑出声。他看着我,用他蓝色的眼睛,很久之后詹姆斯用他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没有被遮蔽。因为他的眼睛是纯粹的蓝色而没有绿色吗?不,不是。因为他的感情。我不与任何人平等,只除了那个瞬间。哪怕他愚弄我,从始至终,那个瞬间他像注视一个人一样注视着我,他对待我如对待一个人。那是我想要的,但我再没有过。只有那个瞬间。
只有那个瞬间。
我依旧将头发染成金色。没什么不好的,我对自己说。我依旧唱歌,人们喜欢听我唱歌。人们喜欢听金头发的我唱歌。我可以整晚不重复地唱下去,我什么歌都会。曾经我想要出人头地,但我的梦想早已如蒲公英的种子飞散了。机会就是轮不到我这种人,在哪都是一样。能唱歌已经很好了,能有个地方生存下去已经很好了。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是金钱的遗民,这世界上本不应该有我。
他送我礼物,不间断地,有好些小玩意,雕刻贝壳,银器,陶瓷圣母像,胸针,原版书,这类的。我没怎么受过教育,但喜欢书。文字和我很亲切,我没费太多力气就认识它们了。他来我住的地方,有时会和我一起读书,我说过了,他沉默寡言,许多夜晚我们是这样度过的。我们各自开一盏小灯,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藤椅上,他读书很慢,房间里尽是我翻页的刷刷声,我看得眼睛发酸,会停下来揉揉眼,他听不到我翻书的声音,也会停下来,把书放在腿上,好像我的休息时间也是他的休息时间。我不喝茶,读书的时候我不抽烟,但他喝茶,但他读书的时候抽烟,所以我要给他泡茶。夏天还好,我可以把窗户打开散散烟味,冬天就糟了,冬天太冷了。后来他读书时也不抽烟了。
现在我却经常喝茶了。
我就是这样,像一只变色龙。该说我没什么性格吗?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沾染一身周围人的习惯,又模仿他们的动作,用词,心情。但我离开了,那些习惯却甩不掉,它们粘着我,成为我的一部分,蚕食我打击我毁灭我,于是我再不是我了。当时我没发觉,不过发觉也是无意义。倘若连我自己都要否定我自己,还有谁来爱我呢?
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乔看着我,仿佛在说,还有我爱你。但他没说出来。但我不相信。
在他偶尔去酒吧之后,我也偶尔去酒吧了。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们,我们会一起参加家庭聚会。家庭聚会总是有吃不完的蛋糕和派,还有饼干,酸梅果酱夹心。我对烘焙一窍不通,好在我乐意享受美食。在那里,在餐桌上,男人谈论男人的事,女人谈论女人的事,再一起谈论共同的事,我坐在那里,听着,吃着大黄派。我最爱大黄派,但我不应该告诉他,那天聚会后,我带走了剩下所有大黄派,不仅如此,我们又一连吃了几次大黄派,直到没有新鲜大黄。他的家人待我很友善,不过是种奇怪的友善,富有同情心,悲悯。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们有如此表现也在情理之中。但果真这样吗?
吃完饭我们去骑马。他的马很温顺,至少黛西是这样。那是段平静的日子,虽然他将一把手枪放在我的住处,我几乎没听到枪响。虽然他的衣领上沾有血迹,我没目睹血迹诞生的全过程。出于某些原因我和他的家人在乡下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我天天陪黛西玩。她是只漂亮的黑色小马,她会去嗅我口袋里的马饼干。我不能不给她,我是那样的喜欢她,就像许多人那样的喜欢我。就像他喜欢我。
我的确保留了一些孩子和宠物的情结,在他面前。我会故意在沙发上睡着,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住在一起了,等待他回家,给我盖一条毯子,或是他的大衣。我要缠着他,给他讲各种琐事。我从不和他讲黛西,因为她是另一个孩子和宠物,我从不和他讲黛西。这是我的本能。在他保护我之外,我必须保护我自己。
可是,假如有一天,他不再保护我了,我要怎么办呢?假如他的庇佑不是给我的,我又要怎么办呢?
卡罗琳出现了。卡罗琳回来了。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全部。她是统治者,我们是异邦人。无论我们走到哪个位置,社会,城市,彼此,我们是异邦人。他们分开了,让我们都坦白一点吧,他被抛弃了。纽约街上的人从不和警察产生冲突,他们只会,私下往来,我不知道这套理论是不是伦敦所奉行的,或许是,或许不是,与我无关。他们分开了,有天她却回来,走进他的家,用他的水杯,睡他的床。一夜,一夜,一夜,没人为她的突然出现而道歉,没人对她的长期逗留进行驱逐。亦没有人驱逐我。但这和驱逐有什么两样呢?我不属于那里,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他是个男人,雄心勃勃,事业有成,但不受尊重,最终他发现没有多少人要高看他一眼,而一个卡罗琳,一个政客的女儿,恰好能弥补他在上流社会的缺憾。他需要的一切,不是带她去舞会交际,却是她在家里,爱他,用她全部那颗心。爱等于尊重吗?不,从来不。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感情,爱是一种需要。她离开了,嫁给其他人,留他在原地,永远是他在原地,孤独,迷茫,彷徨,歇斯里底,疲惫。然后我出现了,金发,绿眼睛,我不是卡罗琳,他知道,我是一个难民,落魄,困窘,孤苦伶仃,但他宁愿我是了。金碧辉煌。
关于我,我已经告诉他一部分,在我见到卡罗琳之后。真假参半吧,但足够摧毁他最后的幻想。我们两个太相像了,快乐要一起,痛苦要一起,他必要知道他也是我心中的某个游魂,某个代替。伤害我们的人远去了,却留我们两人互相伤害。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弱小,无能为力。
那晚我们没有争吵。我想起有个雪天,我们在路上闲逛,鞋底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就是我们交谈的声音。我没有说,我不是她,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爱你。我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我读过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书中他如是写道,人的头发每个月长一厘米,死后也是一样。我的头发长得更快些,有句俗语,闲养头发,富养指甲,我的心遁入一种空无,所以我的头发长得更快些。我没有说话,我坐在那里,给他看我黑色的头发。细密的黑色掉进他的眼睛里,割碎他冰蓝的湖。终于他的波浪触及淤泥沙滩。他崩溃了吗?显而易见。他恢复了吗?只用一秒。那一秒里他想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是我无比明确的,我们再不可能了。
“你说过我爱你,对我。”乔说,“那天晚上下了暴雨,处理完烦心事,我回到家中,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你蜷缩着睡在沙发上,没关台灯,书倒扣在茶几。我去抱你,亲吻你,你被我吵醒,迷迷糊糊间说了一句,我爱你。我爱你。”
我哭了。我说爱是做什么呢?我要爱又是做什么呢?在弱者口中,爱是一种示弱,在强者口中,爱是一种强权。我们参差分明了,爱是自取其辱,对我,也对他。
乔坐到我身边,他抱住我,为我擦眼泪。
我们高低分明了。
我们开车去郊外看星星。这是危险的做法,只我们两个。他说,有时就是想单独和我在一起,没人来打扰。他觉得很平静。夜空下我们接吻,风从我的耳边吹过去,我知道那是他。他吻我的下巴,他吻我的耳朵,他吻我的整张脸。
他吻我的眼泪。
“别这样。”我说,“我不再哭了。”
他说了我爱你,在那天晚上,在亲吻的间隙。我们带了几瓶好酒,但除非我们的吻里有酒精,我们是清醒的。现在我们不清醒。
“因为咖啡里有酒。”乔说。
我笑了,我说:“因为咖啡里有酒。”
埃里克拿来更多咖啡,还有一些面包干。我才觉得饿了,我用面包干蘸咖啡液,好像在吃提拉米苏的最底层。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乔模仿我的动作,然后他把他的那份给了我。
“你不喜欢吗?”我问。
“不。”乔说,“我不饿。”
我们会出去吃早餐,从同一扇门出去,从同一扇门出去之前我们从同一张床上爬起来。有一家餐厅,我们经常去,因为他们不用罐头,不是用番茄酱,而是用新鲜番茄自己煮番茄豆。每次吃都是不同的口味,因为番茄是不同的,有时酸一点,有时甜一点。我更喜欢酸一点的口味。配香肠。还有炒蛋。我们有固定的位置,固定的位置的意思是,这个位置有我们坐就不可以有别人坐了。我们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吃着固定的早餐。周围是人,他们变化不断。吃早餐时我和他一样沉默了,往前推几年,我喜欢在外出就餐时大声说话。我们吃着番茄豆,如果是酸一点的,他会在吃一口之后把他那份给我。你不喜欢吗?我问他。不,他回答说,我不是很饿。我不知道他是喜欢酸一点的番茄豆还是甜一点的番茄豆,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番茄豆。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大黄派,大黄派总是剩很多。我只是想到这个。
我只是想到这个。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我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而没去看乔。
乔说:“下车之后我们去你说的那间餐厅吃点东西。”
我摇头拒绝他,我说:“我只想快点去纽约。”
“你还没和我讲纽约的故事,全部。”乔说,“我不能放你走。”
我不说话了,好一阵。对我,他强势许多,我犹记得那晚他的挽留。他说,她会离开,所有人会离开,但我们在这里,我们无处可去,我恳求你留下来,所有的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由我们治愈。
尽是些骗人的话。迷人,但尽是些骗人的话。
我选择离开他。
乔问我:“你恨我吗?”
我说:“我不恨你。”没有半点思索。
“即便我这样对你?”他问我。
“你对我已经够仁慈了。”我说,“当年,我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对我说,如果你留下,这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发誓,你将再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只要你敢出现在美国,我会杀了你。”
那个男人叫托尼,托尼吉诺。当年我们在纽约。如今他仍在纽约,纽约是他的王国。是我离开了。
我回纽约正是要去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