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他的幼稚,我羡慕他能讲出这是他自己的事的这种话。只有那些受父母恩泽而不自知的人才能讲出这种话。遇见我之前他没赚过钱,当然是从外人手里而不是从他父母手里。遇见我之后他也没赚过钱,直到他决定和我结婚。他父母大发雷霆,断了他的资金,而我已经辞职了。要我说,就算我不辞职他的父母也会让老板开除我,再把我赶出这个小镇。无论如何他的父母失败了,我呆到今天,又将和他们的儿子结婚。詹姆斯,他终于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找了一份伐木工的工作。三个月,他的母亲先受不了了,她在给他钱的同时接受了我。回想起来,我绝不会说有钱人的抗争是如此轻易。他不是家中独子,他有姐姐,他有哥哥。
如果我没答应他的晚餐邀请,以及之后的一系列邀请,这都是他自己的事。是我参与进来,搅乱一切。一个晚上我们接吻了,在他的敞篷跑车里。家庭,人生,未来,他侃侃而谈,我实在听不下去,堵住他的嘴。他是那样年轻,我脸腮发麻,喘不透气。他二十岁,我不喜欢年轻的男孩子,他太急躁了。急躁与粗鲁不同,粗鲁是受控的暴行,而急躁,急躁太轻浮了,急躁没什么好讲的。
那年十月他为我抛弃学业了。
我没办法离开你,尽管那时我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他对我说,我没办法离开你。他有一种小孩子哀哭的表情,声音却很高。我没道理,也没立场规劝他,我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然后他留下了。
难怪他父母不喜欢我,我也痛恨我自己。与一个所谓的上等人缠磨,再拖他进深坑,真能使我快乐吗?真能使我快乐。看到他游手好闲,看到他在餐馆耗尽一天中最美好的光景,看到他为我打架,不知怎的,我有大仇得报的快乐。我像是一个小偷,对偷来的钱大加挥霍,甚至分发给路过的人。我一边分发一边大叫,这是我偷来的呀!这是我偷来的呀!他们给我赞赏的笑容做回报,我知道,我知道。
乔坐到我的身边,他伸出一只胳膊拥抱我。察觉他安慰的态度,我简直怒火中烧。什么时候,我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来安慰呢?他这可悲的,自怜的小丑。但我无法推开他,用尽所有力气都不能。我都无法抬起我的手。
所以我哭了。
我不常哭的。
“我知道。”轮到乔说了,“我知道。”
乔给我倒了点酒,我喝了,又要了更多一些。渐渐地我平复情绪,尝试回忆我刚刚讲到哪里。
乔很挣扎,思考着要如何提醒。
我想起来了。
“他在我租的屋子里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辞职了。”我说,“一个月后他消失了几天,大概一周。回来后他说,他要和我结婚。”
他是翻窗跑出来的,一定是,他身上磕出大块淤伤。他瘦了不少,可见跑出来前他还在闹绝食。他的父母没来找我,来找我于他们而言是否是一种屈辱?他们有几间工厂,他们有许多土地,他们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是自封的贵族。可是他们最珍爱的孩子就要毁在我手里,一个恶毒的女巫,一个卑劣的杂种,身上或许流着吉普赛和印第安和其他什么血液。塞壬,塞壬。我竟期盼他们这样称呼我。塞壬,塞壬。
我再看着詹姆斯,不同于我,他对我知之甚少,他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却是他下定决心与我结婚,从那时到现在,不曾更改。说实话,我不会鄙夷他的更改,倘若他能放弃他的誓言,我倒是会长舒一口气。这不公平,虽然在一段关系中从没有过公平,但这不公平。他是个孩子,他必须说点赌气话,他甚至无需向我道歉。他只用拍拍手走人,留一帮家佣为他收拾残局。他爱上我了。往日里有许多男人爱我,我不以为意。往日里我爱笑多了,机灵多了,活泼多了,可爱多了,往日里我视别人的爱为必然,而轻蔑才应该是偶然的事。太迟了。我只能说,我遇见他已太迟了。
为付房租,为买面包和牛奶,他出去找事做。他还想要买花,他还想要买书,他还想要买唱片,他还想要买无关生命的零碎小物件,为此他百般卖力地干活。我并不阻止他,反而在好奇地观察,我想知道,一个人在精疲力尽的时候,是否还有欣赏所谓艺术和美的能量。尤其是他这样一个人。他没吃过苦,优越惯了,我迫不及待要看他垂头丧气。
可惜他的母亲习惯溺爱他。
那是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尽管她有两个儿子,她舍不得任何一个,再加上她的大儿子早已成家,她对詹姆斯的爱日渐丧病。如果可以,我认为她想再结一次婚。
可惜我顶替她的位置。
我像一只蝗虫去他们家里做客。那栋房子里,聚会从清晨到夜晚,我想居住不是古老建筑的唯一职责。他们并不拥有那栋房子,他们还是他们的父辈从某个破产贵族手里买下它,在我看来买下不等于拥有。当我面对各式各样的酒杯,我也会疑惑,究竟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还是说,他们组建一只马戏团,他们是老板,驯兽师,而我是新鲜的展览品。因为据我所知他们经常去这里旅游三个月,再去那里旅游三个月。我使他们安定了,由于我的存在,他们如一捧死去的泥土。
我在他们的泳池里游泳,和詹姆斯一起。我们在泳池里喝香槟。总有一天,他们会被池水和香槟泡发,总有一天。在我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的手臂上时,他轻轻爱抚,然后我听到那个称呼,从我们两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口中,可能她在喝酒,可能他在晒日光浴,只是微微一瞥,那到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然后他说,然后她说,塞壬。塞壬。
话说回来,我也会看他们打网球。我讨厌球类运动,所以我从不参与。我希望离开,但我不能,你问我为何如此,我要说,我从一个鸟笼飞进另一个鸟笼。詹姆斯的父母被他打动了,单方面地,他们宣布,一年之后,如果詹姆斯还想娶我的话,他们会安排我们的婚礼。
那是我生命中最无趣的一年,我失去了季节,身边没有心爱的人。我终日在那些叫不上名的酒水里发梦,打猎,开车兜风,看书,散步,闲谈,看电影,下午茶,羊奶冰淇淋。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喜欢上我了,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灰头土脸,美丽不再。我找到一张以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美得不像我自己,那样的肩颈,那样的侧脸,那样的下巴,那样的嘴唇,那样的人中,那样的鼻子,睫毛,耳朵,那样的额头,我坐在那里,低头寻找什么,长发一半搭在我的肩膀,一半垂落,我的手臂像一首诗,维纳斯。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除了那张照片,这时刻再不会被人们见证了。尽管我是无名小卒,我会为此失落,当又有人爱上我,无端地我羞愧,我要问,为什么你不能在我最美丽的时刻爱上我,那样的我是最值得爱的我,你却要爱一个风尘仆仆的我,太愚蠢了。
“你美丽依旧。”乔对我说。
我把照片拿给他看。
他沉默一阵,说:“在伦敦你从没拍过这样的照片。”言下之意他在问我,我是在哪里拍的这张照片。
我说:“你不应该打断一个讲故事的人。”
我稀里糊涂地走到婚姻这一步,当他们把我从宿醉的沙发上拽起来试婚纱时,我都没意识到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而我还在这里。穿上婚纱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回到初见詹姆斯那天,我穿着白裙子,白裙子和婚纱是同一种东西。我的命运,像一把破损走调的小提琴,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早成定局。我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发现,我的命运是一条直线。我的命运是一颗树熟番茄。番茄。树熟。
我写信给你,在我发出感慨的那一晚。他睡着了,在我身后的床上。而我伏在书桌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纸上是月光。思索再三我才落笔,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但你现在知道那不是我的目的了。可这种事如何好在信里开口呢?我赌你会来。我赌你不会来。年轻的爱人在我身后熟睡,我的心在我的胸腔中狂跃。我怎样才能描绘那种感受,我感到一阵窒息,我恨不能当场暴毙,所有人类的情感,汇聚了,在我身体,从前和未来的事在我脑海中翻涌,不受控制。一个声音告诉我,算了吧,算了吧。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什么呢?我想要回到纽约,我想要回到故事开始的那个地方去。全部的我的痛苦,都从那里来。全部的我的悲情,都拜他所赐。我一面想着纽约,一面想着詹姆斯的脸,终于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他像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身形随呼吸起伏。我有一份对孩子的爱,我明白,除了他我再不会给别人了,但是,但是我又那样恨他,但是……
“但是我来了。”乔说,“但是你最希望我来。”
我不要辩驳了,这是和乔在一起的好处,他全明白我。他过来抱住我,我亦抱住他,我们像一块没被雕塑家凿开的顽石。拥抱中我哭了,眼泪打湿他的衣服。他不愿松开我,直到手臂肌肉酸痛无力。他的和我的。
乔问我:“你有要带走的东西吗?”
我摇头。
他边穿外套边说:“我们今晚就离开。”
这正是我期待的,我们今晚就离开。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他搂得很紧,而我贴他更紧,我环住他的腰,我们并肩走下楼。
“不要害怕,不要忧虑。”乔说,“所有属于小镇的会沉没在小镇里,但你不属于小镇。”
我无法不相信他,一如曾经我们在伦敦。我们相爱过,尽管那时他不承认,尽管此时我不承认,在伦敦,我们相爱过。
乔为我打开车门,不必他开口,我有感应。
我们不是要去纽约。
我们要回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