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屠杀就发生就在今天,在郊外废弃的炼钢厂里。这个可怕的青年和他的同伴用了几吨TNT,把组织的首领和他麾下的一批念能力者全都炸成了肉泥。
里克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景。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那个黑发青年走进了办公楼三楼,主动告诉了他们:
“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黑发青年穿着宽松的黑衬衫,说话慢条斯理,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就在西城郊,斯卡德炼钢厂,你们可以联系附近的人手查看一下——鉴于TNT的波及范围很广,而且含有一定的毒性,如果断线的话,那就说明他们也没能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居然还笑了笑。
里克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笑。
他的笑并不是那种杀人狂获得满足后的病态笑容,他的笑容温柔而平静,甚至有些无奈:“……虽然不是我动的手,但是由于同伴被其他的事情拖住了,只好拜托我来善后……真是的。”
组织的战斗人员都聚集了过来,几十把上了膛的枪指向了他。
对此,黑发青年却只是用评价的口吻说道:“速度很快呢,看来剩余的人员仍旧能够维持基本的工作,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解开领口的衬衫扣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省了很多事。”
接下来的事情,里克一点都不想回忆。
他捡回了一条命,然后亲眼见证了这个组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变成了青年手里顺从的工具——不单单是因为他出色的领导能力,也是因为那些保安的头颅至今还钉在三楼的墙上。
恐惧,是最好的统治手段。
里克被怀表的铃声惊醒,他低头,看到指针指向了9点,那个人定下的30分钟时限到了。
……如果我走进去了,我还能出来吗?
他不知道,他只能用冷到发僵的手推开门,小声喊着里面的人:“鲁西鲁先生。”
无人应答。
像是有一块冰顺着喉咙滑了到胃里,里克把门开得大了点,然后走了进去——窗户是开着的,初春的冷风灌进来,钻进他的衣服,让他的牙齿开始打颤。
里克抬头,看到黑发青年正坐在书桌前,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鲁西鲁先生……”里克实在不想再向前走了,但是没办法,这个恶魔似的男人吩咐过,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唤醒”他。
走近后,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倒吸了口凉气——黑发青年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瞳仁明显放大了。作为黑手党的一员,里克见过许多吸了所谓的“迷幻剂”的人,鲁西鲁先生的状态和他们十分相似,但又有不同——他陷入的幻觉显然不太美好。
里克僵硬地盯视着黑发青年的眼睛。鲁西鲁先生的睫毛颤动着,放大的黑色瞳孔湿漉漉的,看起来如同茫然的小动物……这当然是错觉,一定是错觉,但是那种无害的脆弱感,尤其是他失焦的视线,让里克的心忽地跳动了一下。
「如果我……」
里克神经质地摇了一下头,驱散那个想法。
但下一秒,他又看向了鲁西鲁先生,他觉得自己被迷住了。他一定是疯了,可他的确有点晕眩,他无法移开视线,他看着青年的脸,还有他的黑色眼睛……或许他不是被这个男人迷住的,而是这整个奇异的画面。因为他无疑是危险的,他残忍又可怕,但是此刻,那种危险沉了下去,沉在了最低层,反而更加突出了他玻璃似的易碎神情,突出了他的美。
里克愣愣地看着他,想,他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呢?是个噩梦吧?
「他可真是漂亮。」
里克想着想着,胸口又是一阵痉挛,这次是因为恐惧。
他会被这个人杀掉的,他根本走不出这个房间。
「不如,不如……」
黑发青年还没醒,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醒……而且他毫无意识。
「如果他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我也不会死……」
那就让他停留在这一瞬间好了。
就像被封在金黄色的琥珀里的远古生物,保持着永恒的美丽。
里克无法抑制自己,缠着他整整一晚的恐惧还掐着他的喉咙,但是恐惧超过了极限却会变成某种力量——他逼迫自己从青年的脸上移走视线,盯着头顶的灯,开始摸索着后腰藏着的军刀,他很快就摸到了。
里克攥住刀柄,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摸一摸男人的脸,但又收回了。里克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着青年的大动脉刺下——
他的手腕被握住了。
青年稍微抬起了头,他的黑眼睛仍然是失焦的,看着里克的脸的时候也仍然带着脆弱感。但他的手是那么有力,那是种可怖的力量,捏得里克的腕骨开始裂开,捏得他惨叫起来:
“不!鲁,鲁西鲁先生——”
“我在。”
青年回应了,声线低柔。
……什,什么?
黑发青年眨了一下眼睛,瞳孔开始收缩,像是黑暗的甬道逐渐变窄——手腕的力道也松开了,鲁西鲁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倚到身后的椅背上,很疲惫似的闭上了眼。
里克吓得几乎要昏倒,他苍白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
“没关系,你做的很好,”青年打断了他,“你把我唤醒了。”
他睁开眼,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鲁西鲁先生的下嘴唇偏厚一点,笑起来的弧度像是含了一颗淡粉色的珍珠,连他的黑眼睛也跟着弯起:“……这正是我选了你的原因。”
里克只来得及匆匆地瞥了一眼他的脸,就绝望地跪在了地毯上。他握着自己剧痛的手腕,低下头,冷汗浸湿了后领,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地毯上洇成更深的羊毛色。
「我要死了。」
今晚一直若隐若现的预感终于要成真了。
他们都说人在临死前会看到很多曾经的画面,“他们”是组织里的打手,本就活在生和死的边缘上——更可笑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现在真的死了,被鲁西鲁先生杀了——或者是他的同伴干的,有什么区别呢?
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我又会看到什么?
但是鲁西鲁先生没有动手。他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拿起了书桌上的一本书,翻书的声音很轻。里克一直跪在地毯上,直到听到青年的嗓音响起:“像我这样的人总会对杀气更敏感一些,很难把它归类为职业习惯或者我个人的生活习惯……”
他继续说着:“在思考都还未完成的时候,身体已经更早一步地做出了反应——人类在漫长的生存游戏中会逐渐建立起保护自己的机制,对杀气的反射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也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现象,毕竟人的心理也是极其脆弱的,需要不断地自我平衡和自我保护……”
里克听着,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似乎要沉入到青年的叙述里。
鲁西鲁先生忽然发问:“你在看我吗?”
明明是低柔的嗓音,听在里克的耳朵里却比刀子割肉的声响还要可怖:“在看我的嘴唇?……你知道我可以轻易地杀死你么?”
里克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不……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在死亡到来之前,他没有看到曾经的重要回忆,他只是在脑子里一遍遍播放和这个人相关的所有画面——他踏入三楼的办公室,说话,微笑;他割下保安的头颅;他陷入幻觉,眼睛湿润,脆弱如婴孩……
里克怕极了他,也恨极了他。
如果能够杀他,他会把这个机会死死握住,死也不放手。
但他又如此痴迷他,他幻想着如何亲吻他的嘴唇,舔湿他的下唇珠。在一晚上的冷风吹拂后,鲁西鲁先生的唇珠已经有些干燥了。那是一种更接近人类的,更加粗糙更加真实的质感。他甚至能想象他亲上去后,青年嘴唇上的皮肤刮过自己舌尖的刺人触觉……如果……如果他愿意温柔地回应,或许他的恨意和愤怒会在一瞬间倒塌,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脆弱。
「他都看穿了。」
里克发现自己的眼珠开始酸涩,他想要哭了。连他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出于面对死亡的恐惧,出于对自己那些肮脏的,不可告人的欲望的绝望——
“没关系,”青年安抚似地说,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安抚他,“我并不惊讶。”
鲁西鲁先生温柔地微笑着。但因为台灯的光在他身后,照不到他的脸,总显得他气质略微有些阴郁:“毕竟时间太紧迫了,我不得不对你们用一些激进的手段。不仅是你,你的同事们也是,这座写字楼里的所有人都惧怕我,但是也都想要我的青睐。说实话,我并不享受这个过程,如果你很在意这一点。”
“对掌控了自己生命的施暴者产生情感上的依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自我保护机制。人需要平衡自己的心理,让自己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无论真相多可怕,在我看来总有好的一面’……心理学家们用一个城市的名字来给这种心理现象起名,因为这是第一个案例发生的地方。他们叫它‘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对我来说,这更像一个社会心理实验。”
这段话说完后,鲁西鲁先生沉默了。他示意里克:“抬起头。”
里克照做了,顺从如羊羔,他的眼里还含着泪水,但他实在无路可走。
“为什么哭?”青年用深深的黑色眼睛端详着他,“你应该感觉很安心才对,我已经说了‘没关系’。”
可是里克知道“没关系”只是个谎言。像是在羊羔被砍头前给它的眼前蒙上一层布,让它放松地死去,这样煮出来的羊肉才不会紧绷发硬。
短短的十几年的人生里,里克只觉得自己过得很痛苦。阴云和重量始终压在他肩头,他从未轻松过,他总在忧虑,总在焦躁,因为他比同龄人要多想一些,想自己的现状多么脆弱,想这个社会的不公平,想到自己的东西一直在被夺走。于是他从小镇跑出来,一路往更高的地方跑去,希望自己站的足够高之后能够看到这个世界里的某种稳定性,能让他在夜里更安心地入睡。
他一直在失败。
而现在,鲁西鲁先生对他说:“你应该感觉安心。”
里克终于掉下眼泪,他的绝望之处在于:他无法相信那句“没关系”。
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泪水后,鲁西鲁先生反而笑了起来。
他似乎摆脱了刚才陷入幻境时的阴郁情绪,温柔又专注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热恋中的情人:“真是奇妙,你有一种抗争的精神。”
里克颤抖起来,避开他的眼神。
他并不觉得这是青年喜欢他的表现,一如他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抗争精神。
但是鲁西鲁先生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想法,说:“你有的。毫无疑问。所以我让你来唤醒我——如果是和你一起共事的那个人,他绝不会对我拔出匕首。”
他看起来很开心:“……太合适了,不是么?……你很像她。”
……她?
青年离他更近了一些,弯腰替他擦掉泪水,温声细语:“没关系的。”鲁西鲁先生坐在椅子里,但为了碰到他的脸,他向前倾斜了身体,导致放在他大腿一侧的书摔了下去,砸在地毯上。
是杜拉斯的《情人》。
“为什么无法相信我?”黑发青年问他,“因为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太多人?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修改你的记忆——我并不愿做到那一步,毕竟完整的记忆才能搭建起完整的人格……”
“但你也没有那么抗拒我。”
说着,他用手指按压住里克的下唇珠,用力,逼迫他微微张开了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在接近崩溃的里克眼里,此刻的黑发青年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欲望本身,是伊甸园里原始又美丽的蛇。蛇吐出信子,攀在红如处子血的禁果上。
“你兴奋了。”鲁西鲁先生指出。
“你确实对我有欲望,你想亲我。不止如此,你也曾瞥进我的领口——我记得我没有系上第一颗纽扣。”
是的,青年的纯黑衬衫最顶端的扣子开着,露出他一截脖颈和一点锁骨。
就那一点颜色。黑色衬衫下的白色皮肤,宛如冬日的初雪。
鲁西鲁先生微笑着,端详着他:“所以欲望是可以存在的,对吗?哪怕心怀恐惧,哪怕是恨,如果有合适的契机,你仍旧会渴望我……她仍旧会渴望我。”
“多么可爱,”黑发青年如同陷入了某种幻想,连眼神都柔和下来,“……那种神情,深陷于欲望的神情,无法忍受,不受控制——或许会哭出来呢……”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在短短的一秒内又回归了理性的平静:
“只需要再进一步就可以了,毕竟欲望和爱情总被混在一起,而爱……”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爱有无数种形式。”
里克清楚,他想要的爱并不是来自于他,而是“她”。这一点清醒的认知让他本来已经破碎的自尊心开始发疼,里克拼命克制着自己丑陋的冲动,抓着地毯向后退去——他不能再离他这么近了,哪怕他杀了他也无所谓,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如果他想要“社会实验品”,外面多的是适合的人,最起码,最起码……不要看着他那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鲁西鲁先生默许了他的后退。
或许他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里克本想说“杀了我吧”,出口却又犹豫了。他意识到,无论多么狼狈,他终究不想死。于是他只是近乎怯懦地问:“……你要杀我吗?”
青年偏过头来,看着他。
里克惊觉,原来背着光的时候鲁西鲁先生的眼睛是这么黑,纯正的黑,比夜晚还要黑。迎着他的目光,他无比确信,在某一刻他是要杀了他的。
但是最后黑发青年却收回视线,看向窗外:“几点了?”
里克飞快地瞄了一眼怀表,抓着地毯的手松了又紧:“大约……大约9点23分。”
“已经这个时间了么,”青年拾起地上掉落的《情人》,“小塔应该也快发现了。”
他垂下眼睛,安静地翻起了书。
这是结束了吗?对他的折磨已经结束了吗?里克惊惧地想着,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鲁西鲁先生的侧脸,看着他在灯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猛地回神,逼迫自己移开视线:“请问,请问我可以走……”
“你让我惊讶了一下,”青年打断了他,“你刚刚退后的时候。”
他头也不抬地问:“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对你而言,是尊严吗?”
里克被问得哑口无言。怎么会呢,他想说,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怎么会把快要说出口“杀了我吧”硬生生吞下去,反而卑微地问他要不要杀了自己——
“但你没有求饶。”
似乎能看穿他的想法,鲁西鲁先生笑了一下,以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语气说:“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类,真是有意思。”
黑发青年翻了一页书,说:“去旁边的书店帮我买一本《圣经》吧,或者只是《圣经新约》也可以。”
他又问:“你读过吗?”
很早就辍学的里克只能有点恐惧地摇头,他生怕自己的回应会触及到鲁西鲁先生捉摸不透的杀意。他清楚自己的命完全是悬在半空中的,生或死只在青年的一念之间。
“没关系,我告诉你好了。”
“圣经新约的最后一卷是《启示录》,讲的是在图密善统治的时期,基督徒遭受了罗马帝国的迫害,使徒约翰也被流放到拔摩海岛。而在囚禁的时候,约翰接获了来自基督的异象,基督告诉他新耶路撒冷要从天而降,他要在人间建立他的国。”
“怎么说呢……启示录类似一种宣告,它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开始。
它象征着漫长的黑夜结束,晨星将至,从此太阳永不落下。”
说到这里,黑发青年抬头看向了窗外的黑夜。
深蓝天色下的城市灯光如星辰满地,距离晨星的到来还有很远很远。
“多像某种征兆啊……不是吗?” 库洛洛·鲁西鲁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