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被对方噎住的人轮换成了顾莲生。
“好了,逗你的,当然不是巧合了,”归光意差点笑出声来,“那些全都是他们备用机里插的SIM卡号码,全都能打通,但也全都不会有人接得到。”
“我又不能真拿你的命去开玩笑。”她说着说着,语气渐渐认真起来。
顾莲生偏头瞧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归光意身上看见了一些很熟悉的东西:“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什么?”闻言,归光意疑惑地抬起头,没听明白似的看向顾莲生。
“既然人工智能的办法行不通,要不,试试人工的办法?”顾莲生引用了一句归光意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曾发表过的言论。她歪着头瞧她,那眼神冷淡,又放肆,像某种捕食者的静观,似乎能把人心看穿:
“你是想把自己留下来当人质,好让他们放了我去给家人传信,你想牺牲自己,让我逃出生天,你是这么打算的吧?”
“让我猜猜,这到底是出于舍己为人的无私奉献,还是因为某些人表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释怀,依然在为了十多年前一桩根本怪不到自己头上的旧案怪罪自己,又恰好碰上了一些旧事重提,让人痛彻心扉的祭念日,以为这正是某种神秘的使命召唤,想趁着这个机会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想用自己的命去赎罪?”
顾莲生的声音冷得像冒着寒气的冰,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祭日?你想多了。”
归光意顿了顿,低下头,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不记得她的祭日,今天也大概率不是她的祭日。她只是死在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而今天正好也是礼拜六而已。”
顾莲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又有些许回笼:“所以呢,你学会了吗?”
“学会什么?”归光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顾莲生。
“学会和解呀。或者说消化?克服?”后者好整以暇,一副移樽就教的样子。
“……克服什么?”
“克服那些所谓的悲伤和痛苦,以及……随便你怎么称呼他们。”
归光意苦笑了一下,“你是说遗忘吧。”
“其实它们都是一样的,什么消化啦、克服啦、遗忘啦,它们都代表了同一个意思。怎么说呢,”顾莲生抿了抿嘴,斟酌了一下,“不过不管怎样,至少你的心在正确的位置上,不要忘记这一点。”
“没会,”归光意头也不抬,“也不打算会。”
“那你的意思,就是想死死抱着这些东西一辈子不撒手,永远被这些东西困扰到底,至死方休?”顾莲生觉得自己又有点收不住了,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口上站着一个白色小人在扯着嗓子嘶吼“别说了”“闭嘴吧”和“你怎么敢的”之类的语句。
“……”
归光意听出来这话里头的讽刺意味,沉默了半晌,方才轻轻启口:“我之前读海德格尔,他的书里说‘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反身隐匿之所’。可我觉得,大地同时也是一切隐匿者的反身涌现之所。所以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出我会奉行一生的答案——”
“我永志不忘。”
她说。
这句话甫一说完,归光意和顾莲生突然都不再说话,两人同时陷入了一种默契又尴尬的沉默。其实顾莲生还是想再多说几句,但无奈心里小人的叫喊声实在太过凄厉,以至于她没法好好思考和组织语言,这才闭上了嘴。
正当顾莲生打算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不自然的氛围的时候,归光意突然抢先开了口,声调带着点嘲讽,像压着一股暗火。
“那你呢?”她语气不善地问道。
“我什么?”顾莲生瞧着那人一副皮里阳秋的样子,莫名觉得这段对话有点耳熟,像几分钟前在哪儿听到过。
“角色互换的把戏啊。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归光意斜睨了她一眼,“我留下来当人质是为了‘拿命赎罪’,那你主动要求留下来,又是想拿命换什么?”
“当然是换你的命。”
顾莲生心里暗叫不好,试图用故作轻浮的语气来挽回所剩无几的颜面。
“你少来这套。”
可是归光意根本不买她的账,声音像浮在空中,虚无、冷静、无迹可寻:“不肯说?那我来猜猜——是为了跟家里置气吧。根据你刚才说起你小叔时候的神情态度,裉节大约就在他身上吧?”
“大概是你家里同你小叔之间有什么过节,跟他断绝了往来,但你,以你对小叔的了解,你觉得错不在他。可你家里人对你的想法根本不关心,所以你恨他们,才会想着拿自己的命跟他们赌气,不是吗。”
顾莲生听完,没否认也没肯定,只是沉默。
“怎么,冒犯到你脆弱的心灵了?”
归光意抬起头,目光散向淡云散朗的寂寂夜空,“你知道吗,莲生同学,其实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我觉得你很有趣,比其他所有人都有趣。”
“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至少不应该用同一种态度、同一个表情对待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如果可以,那他就一定是在伪装。莲生同学对站在面前的所有人都能笑脸相迎,但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你那种甜美漂亮的笑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还记得吗,我可是你的室友。”
闻言,边上那人垂下眼睛,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表面上待人热情友善、处事滴水不漏,展示在人前的永远是理性冷静、措置裕如的那一面,你简直是所有人眼中无可挑剔看杀卫玠的完美人类。可在你那张圆满美好的笑脸下面,我一直觉得藏着点别的东西。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能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直到你刚才指控我‘是出于对我妹妹的愧疚才想用命去做好事’的那一秒钟。”
“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到底是什么。”
“愤怒。顾莲生,一种非常强烈的愤怒和怨望。”归光意仰着头,忽然喊了一声她的全名,不是“班长”,不是“莲莲”,也不是“莲生同学”,而是一声完完整整的“顾莲生”:
“你自己有意识到吗?每次你笑的时候,我能看见你的嘴巴在笑,但你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暴露,这种愤怒存在的事实。”
保温毯往下滑了一寸,露出底下匀称流畅,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顾莲生仍然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转头看向归光意,而后者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态没有动弹。
那副冷漠外表下,是恒星般温热闪耀的一颗心。
顾莲生觉得自己像坐在一株冬青树下,仰头观察它旁逸斜出的枝条,她在这种观察中静坐,突然觉得自己很羡慕归光意:羡慕的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在这困境般的生命中,她拥有能感受到痛苦的心地。
“你知道有个词叫做‘成事不谏’吗,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管怎样做都无法扭转。因而一再追究已成既定事实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会怎样将你一步步拖入深渊,让你越陷越深,最终再也无法退步抽身。我说这话不是在说教你看开看淡,不管之前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你既然不肯说,我也不想听——”
“但我想说的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没人说这会是一件容易之事,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是否有振作起来的勇气。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的勇气。”
“人活于世,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实,你迟早都要面对自己的本心。如果你无法欺骗自己,假装一切从未发生,那就保持相信。相信在山重水复的光阴尽头,始终都存在着绝处逢生的那个时机。照我看来,有朝一日你会发现自己跟平常一样起床、洗漱、穿衣吃饭,一直到午夜上床入睡的前一秒钟,都没有想起过这件事。这一天可能会是一个星期,明天,也可能会是川流不息的五十年。或早或晚,但它终究会来,你知道这是有可能的,而直到那时,一切才会变得好起来。所以别老想着帮助他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真正需要你的帮助,那就是你自己。”
“毕竟,”归光意远远地看见父母从警官身边离开,到处寻找着自己的身影,便站起了身。
她收起披在肩上的巾毯,把右手套进自己原来那件冲锋衣外套的袖子里。她将目光落在顾莲生那张杏仁一样白皙发亮的脸庞上,语气里透露出一种纯朴的真挚:
“我还得谢谢你今晚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