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光意闭了闭眼,心口酸涩得几乎窒息。
冷杉集成的实木门突然被“嘟嘟”地敲了两下,响起摇动时轻微细小的吱嘎声。归光意循声望去,看见宿管阿姨提着两袋新制校服往寝室里走,笑呵呵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归同学这么早就到寝了呀。”
装着校服的半透明无纺布袋里朦胧隐约地透出些绿,是和归光意同一届的校服规格和制色。
“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归光意同学,”宿管阿姨把校服袋提起来,放到一号床位下的书桌上,然后侧身让开半个身位,热情地做了个介绍的手势,露出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女生来:
“这是今年新转学来的,顾莲生同学。”
归光意这才发现阿姨后面还站着一个活人。
她惊讶于那种脚步踩在木质地板上都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柔和,一阵风似的,轻得甚至能隐去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带着暗暗的探究和好奇,归光意偏过头,快速地扫了一眼那名少女。
来人手里推着一只高过腰际的行李箱,身上是件不过膝盖的银鱼白提花飞袖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小腿纤长挺直又富有肉感;白细的脖颈如鹤一般,系着一条银链子,那链子末端沉沉地坠着,隐进领口处浅暗的碎金封边,看不清究竟挂着什么东西。
只见那人目光流转,眼波盈笑,在视线相撞的同时得体地向自己伸出手。
归光意看着她,无端联想起曾经在市博物馆里见过的一只类雪薄瓷高足盏,品貌精良,骨貌淑清。
“你好,我叫顾莲生,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请多关照。”
一把溪水般淙淙流淌的嗓子。
归光意的眼神落在顾莲生身上,刀子似的,将她刮了一遍。
她的脸长得很白,两颊丰润,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幼鹿般纯净无辜的茶棕色眼睛和月季般轻薄鲜艳的嘴唇。她眉眼弯弯的,站在光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委宛、平静的气质,散淡和顺得近有神性,似与万物相连。
“是荷,要好好相处啊。”
阿姨搭着两手站在一边,略带点讨好意味地,附和地笑着。
说实在的,归光意并不喜欢顾莲生身上这种过来人一样的气息。
她端着水杯的胳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连礼貌性的回礼都没舍得给,只十分冷淡地冲她点了下头,随即没有表情地收回目光,低着头走开了。
宿管阿姨脸上嘴上的笑立刻僵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顾莲生的神情,有心开口解释两句,诸如归光意就是这么个脾性,或是请她不要介怀之类,却发现顾莲生眼角的笑纹仿佛焊在上面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甚至有一瞬间,那笑容似乎更甚一分。
宿管阿姨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但在顾莲生脸上又根本找不到半点尴尬或是恼火的神色。她光是满不在乎地,十分自然地撤回手,转过头来很有涵养地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如同春风般和煦地拂面:“谢谢您给我带路,接下去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哦,哦好。那我这,我就先走了哈。”
被下了温柔版逐客令的阿姨愣了一下,然后一连几声地应着,搓着双手忙不迭地往屋外走,临到出口,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归光意本就懒于社交,眼下更是不想应付不知是何性格底细的新室友。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把放在旁边的里尔克诗集拿在手里,假眉三道地翻了翻,目不斜视的同时还嫌表现得不够自闭,干脆又加了副头戴式耳机套在头上,整一个就是I人属性大爆发的战备状态。
可怜这副耳机在宿舍里荒了一个暑假,电量方面可以说是一滴也没有了,事到如今,连半个音符都放不出来。
归光意就这么自欺欺人地顶着一副形式大于内容的耳罩子,权当是一种“别同我讲话,讲了我也听不见”的别致信标。
要是换个不明就里的人站在那里,归光意这种生魂勿近的唬人阵仗很有可能就大奏其效。但事情坏就坏在顾莲生也有一个和归光意脑袋上那玩意打从一个娘胎品牌里出来的耳机,她很清楚那支耳机在开机播放时应该是什么样子:比如左侧机面的开关键附近,会亮着一个白色指示灯。
而归光意如今头上戴着的这副耳机,指示灯暗得与黑色的外漆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耳机里面没歌;这也就意味着,有人在硬撑,至于是谁,就不必点明了。
顾莲生啼笑皆非地看着眼前这出新世纪掩耳盗铃的行为艺术,觉得自己这位新室友属实是有点幽默天赋在身上。
但她只是性格很好地笑了一下,并不把新室友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抵触态度放在心上。她怡然自得地弯腰把行李箱放倒,打开横陈在地上,从里面翻找出了一只颇有些分量的黑金色的哑光缎面礼盒。
顾莲生把它拿在手上掂了掂,又用她那种很轻很飘的脚步,往归光意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边上半晌没动静,再加上赛博耳罩的降噪效果有点好得过头,归光意不知不觉被诗歌里空旷无阻的老房屋和又圆又宽的布拉格穹顶吸引住,满脑子都是山墙、石像和加了冕的玫瑰锁链。
顾莲生走近归光意的书桌,在旁侧站住脚,轻轻喊了她一声——
“光意同学。”
汉斯托玛斯的六十诞辰与月夜一瞬间灰飞烟灭,归光意很是不满地摘下耳机,转头看向顾莲生,眼神又直又硬:“找我有事?”
顾莲生看着那张冷冷的,表情有点恼火的脸,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