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清水秀,繁花簇锦,山间悠悠传来绵长的山歌。
云戈走在最前,顾曾和程彧跟在其后,三人心思各异,皆沉默不语。
晌久,程彧扯了扯顾曾衣袖,压低声音:“阿曾,你究竟跟那婆婆说了什么?她怎得就认定你是‘神女’?这当真不是个陷阱罢?”
此时的顾曾在云戈阿婆的勒令下已洗得干干净净,身穿了件洁白的褶裙,头上和颈上层层叠叠摞了不知多少件银饰,俨然一个俏丽的羌族贵女。
只是这发饰太重,压得她浑身僵疼。
“我半个字都没多说。”她无法顺畅地摇头,只摆了摆手指,“是不是陷阱,去了便知。”
兹事体大,其实她是有所保留的,早在出门前她便约莫想通了是怎么回事。
早些时候,云戈的阿婆在她更衣时突然大喊:“我嘞个天神阿爸咯,还真是神女!活的神女!”然后就慌慌张张冲出了内室,在陶盆上撞了个人仰马翻。
那时,顾曾的衣服不过刚褪了寸许,堪堪露出左肩。
她肩上正好有一道天生的胎记,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朱若蔻丹,宛若雪落红梅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极其吸睛。
这世上有胎记之人何其多,但从那阿婆颠三倒四的话中来看,像传说中的羌人神女的,唯她一人。
顾曾有点头疼,总觉得这“神女”一说和她那好装神弄鬼诓人的老爹脱不了干系。可惜老爹没提前跟她透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她满头波光粼粼的银饰在微风下叮铃作响,引得沿路劳作的羌族百姓纷纷侧目。
有几人笑着同他们问话,都由云戈代为回答。这孩子即便是说家乡话时也不善言辞,但大抵十分得体,路人也就吆喝了几句便笑着放他们离开。
程彧歪头看顾曾,笑眼弯弯:“阿曾,我猜,他们在夸你好看。”
顾曾平平转了下头,费了半天劲才挑动了一侧的眉,说道:“我倒觉得是在夸二公子玉树临风。”
程彧正穿着云戈宝贝得紧的那件毪袍,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像……
顾曾犹豫了一下,恍然一笑,心道:“像那壁画中踏风而来的天神。”
云戈倏地停下了脚步,回身道:“都有。他们说……嗯……”他思忖了好一会,眼神一亮,“般配。”
程彧的脸霎时一红,眼神别到道路一旁,轻咳道:“是么……小爷我也这么觉得……”
顾曾身心俱疲地翻了个白眼:“二公子说笑了,我自知粗鄙,不会绣手帕,渭城也没有繁花可摘,所以半点也配不上你。”
程彧滞了一瞬,后低头一笑,拼命抿着嘴唇,嘴角却快扬到了耳朵根——她这算什么?醋坛子翻了?
顾曾说话时没过脑子,想到什么便说了,就这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大昭第一口是心非的醋精。
眼瞧着程彧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的傻样,又不知在发什么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笑什么?快走罢,不是说长老天黑后不见客么,别误了时辰。”
程彧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路上总想找点什么话说,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遂一言不发地在心底美滋滋地将顾曾适才的话回味了数十遍。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就在顾曾忧心今日大概要吃个闭门羹时,云戈抬手指向前方几十丈外的一座高阁,说道:“宗祠,长老,在那。”
那宗祠依山而建,在昏暗的日头下几乎与整座山的阴影融为一体。楼身外形奇特,有许多长短不一的木头柱子支棱出来,远远望去,活像头身上插了几十把刀剑的猛兽。
巉岩万仞,一条湍流奔涌的澜江横亘在羌寨与那高阁之间,二者仅以一条悬于高山之上的粗麻绳桥相连。
太阳已经快被群山遮个利落,晚空留有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
顾曾站在崖边往下一探头,顿觉一阵晕眩。
澜江就在脚下奔腾,黑压压一片,根本瞧不清全貌,只能看到江心中打起的数个白色小旋涡。耳畔犹如万马齐喑,可见河水湍急。若不慎失足跌落,怕是片刻就要粉身碎骨。
云戈不以为意,只淡淡说了句“扶稳”,便轻巧地踏上了那绳桥。
绳索在逐渐黯淡的江面上近乎不可见,他便似一只人形风筝般,随风上下舞动,却极灵巧,没一会儿便到了对岸,冲二人招手示意。
程彧笑了笑:“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将来你要是把他带回军中可得好好治治他。我们也去罢,阿曾?嗯……你怎么了?”
顾曾头上那圈银饰像头盔一样,阴翳遮住她脸的一大半。程彧贴近去看,才发现她脸色苍白,额上冷汗连连,顿时急道:“你病了么?”
顾曾摇摇头:“无妨,走罢。”
程彧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已率先踏出了第一步。
但也停在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