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洞外天色稠黑,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但又显得真切,白的明晃晃的是街道上的雪;室外狂风大作,什么都听不清但又嘈杂得厉害,最清晰的是他心跳的声音。然后一群无面的人闯入,大声嚷嚷着朝他冲过来,和他扭打在一起。随后枪响,他应声倒地,身体重重地往后倒下,摔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再一次闻到了血腥和灰尘,感到被重物压住全身,十分不安,想要大喊。最后终于有光线透过被移开的瓦砾落下来,他看到有人,不,也许是什么动物在透过缝隙呼喊着什么。他努力睁大眼:那是一副豹的面孔,正在大喊他的名字:
“顾淮均!”
顾淮均费力地睁开了双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一时想不清楚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他试图直起上半身,但显然失败了。他全身乏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勉强转动脖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四周——除了左手边的房门与毛玻璃窗,周遭灰白色的钢壁上光滑无物;他似乎躺在这空荡的病房的正中央,只有床边摆放着不少医疗设备,粗细长短不一的线和管子一头接在机器上,一头接在自己的身上、手臂上。这时床头传来一阵响动,一根象牙白色的机械臂伸展到他面前,末端的摄像头聚焦于其面部,接下来一段普通话提示音响起:“如果您已恢复意识,请直视镜头眨眼五次。”顾淮均照做之后,机械臂缓缓收缩,室内的灯光随之变亮。没过多久,他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江楚柔出现在了门口。她看起来有些激动,一个箭步跨到了顾淮均的病床旁,一边娴熟地查看各个仪器上的指数,一边对淮均问长问短;在最终确定了顾淮均状况比较稳定之后,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梁文龙这几天都快担心死了,还好你醒过来了!”
顾淮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笑了笑。
“你有胃口吗,想吃什么,我待会给你送过来?”
“没……不是很想吃东西,头还有点晕。”
“那你再缓缓,等你精神好点了我再通知大家。我给你把定时送餐安排好了,你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或者不舒服就直接开口,床头的AI能收到的。我还有别的病人,先走了。”顾淮均目送她匆匆离开,由衷地为有这样一位好友感到庆幸。
静谧再次充斥了整个房间。顾淮均尝试挪动自己灌了铅似的的四肢:先是右手,再到右脚、左脚,最后是左手——“嘶!”左肩的绞痛让他猛抽了一口气,也让他忽然想起在纳狄萨的遭遇,想起他的队友们:“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刚刚应该问问她的。”这时,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队长!?”顾淮均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显得有些局促。
“躺着吧。”身着病号服的雌狼走了进来,看起来跟正常人别无二致,“你能正常说话吗?”
“可以。但队长……”
“刚才有个女医生到我那里去了,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我问了她你的情况,然后就过来了。还有疑问吗?”
“队长,你还好吗?”
她愣了一下,答道:“很好。我们直奔主题吧。在纳狄萨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报告需要。”
“我只记得我跟乌沙科夫一直守在一栋废楼里,听到前线传来爆炸声不久之后,我们就被几个……三四个人袭击了。”
“他们有什么特征吗?”
“当时天太黑了,我没看清。我只记得他们都蒙着脸,看着也不像受过训练的人。”想到自己栽在这样的人手上,顾淮均顿感羞愧难当,“我那时候实在太紧张了,下次……”
“还有别的吗?”她并没有让顾淮均继续说下去。
“没有了,队长。之后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那好。好好休息。”她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转身走了。顾淮均甚至来不及接上她这最后一句话,更不用说脑海里涌现出的越来越多的问题……
直到傍晚,下了班的江楚柔才把顾淮均叫醒,她还特地从食堂带了些清淡的餐食过来。尽管气色还不太好,但顾淮均已经精神多了。两人聊了很久,顾淮均从她那里得知了自己遇袭的后续,也知道了跟他一起行动的乌沙科夫至今还在昏迷当中;江楚柔则劝他放宽心,好好养伤,明天她就通知大家来探病。
翌日早晨,梁文龙造访了这间僻静的病房。他几乎急得要喊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跟顾淮均说他有多担心,说他没能事先发现纳狄萨的异常有多自责,要不是今天就要出任务去了,他一定待在这里任凭差遣直到顾淮均康复。打从他们俩在孤儿院认识起,梁文龙就一直对他关照有加,十年过去也依旧,顾淮均很是不好意思。至于梁文龙说的最后一句话,权当是嘴上跑火车了,十年来一直如此,顾淮均一笑了之。梁文龙离开后,房间里再次沉寂下来。
在醒来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顾淮均就跟现在一样,独自待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既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隐隐作痛的伤口提醒他一切都还在运行着。而且由于左肩的伤,进食或者需要下床方便的时候也极为不便,有时必须求助于护士——基本上都是仿生人,这让他倍感不适。尽管已经托江楚柔帮他把个人移动终端带了过来,但网络上基本上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因此他最为期待的就只剩下两件事了:一是今日的伙食,二是有人来拜访。不过,梁文龙和阿米娜现在都已经不在地堡了,江楚柔又那么忙,还会有人踏进这间病房吗?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缓缓打开了,一辆四轮的送餐机器人带着一成不变的电子笑脸进来了。不知怎的,顾淮均觉得它比那些仿生人亲切多了,也许是因为它临走时总不忘播放一句“祝您用餐愉快”。他背靠着自动抬起的床板,瞄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又仔细看了看摆在托板上热气腾腾的食品:“原来已经傍晚了。今天送的是什么呢……饺子……这红的一大碗是什么 ?”他尝了一口那碗汤,发觉自己还是难以接受某些当地的传统美食。
正当顾淮均准备开吃的时候,外面一阵急促靠近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不自觉地停住了右手的筷子,把视线投到了房门上——那脚步恰好在这扇门前停住了,门扉随后缓缓开启,显现出两个他没料想到的访客:3号和4号。
“淮均!你终于醒了!”3号激动得难以自制,三两步就迈到了病床边,伸出双臂要扑向眼前的活人,但幸好被4号喝止了:“小心点!你别把人伤口给弄开了!唉……现在感觉还好吗,淮均?”
“已经好很多了。你们怎么来了?”
3号及时止住了动作,转而拉过来一张椅子挨着床边坐下了,毛茸茸的尾巴自然地垂到地上,两只琥珀般的眸子注视着顾淮均:“江医生告诉我们你醒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的情况。”随着两人靠近了一些,顾淮均注意到3号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味,身上的毛发蓬松甚至有些凌乱,银白色的绒毛由衣领处向外喷涌而出,同样也可能因为茂盛的胸腹毛填充了他身上这件单薄的T恤衫,胸廓线条在衣物的包裹下显得饱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崭新出厂的毛绒玩具,看起来非常适合拥抱。
“可不是吗……他刚从外面回来就想拉着我过来了,好歹还是先洗了个澡。”4号靠在病床正对着的墙壁上,浑身上下被长袖长裤遮的严严实实,但从露出来的头部依然能看见毛发肆意地立着,看来应该是还没有时间仔细梳理,不过总感觉凹一块凸一块的不太平整,“我最近还在在换毛,就不靠那么近了,希望你别介意。”
“嘿嘿……”3号回过头去笑了笑,转而又问淮均:“你什么时候能归队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得问问楚柔。对了,你们刚刚才回来,吃了饭没?”
3号发觉托盘上的饺子和罗宋汤,摇了摇头,然后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
“那我给你们叫一份吧。”
4号有些犹豫:“谢谢,但是医务部那边有指示……
“哎呀,偶尔吃一两次没事的啦,月底体检肯定能过的。淮均你这饺子是什么馅儿的啊,还有那碗汤是什么……”3号说道。
“好吧。”
没过多久,那个熟悉的机器人再次送来了两份跟顾淮均的一样的饭,其中一份是纯素食的饺子。三人边吃边聊,房间里充满了不曾有过的氛围。3号很是高兴,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停地说话,几乎把这些天来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看样子,纳狄萨的事情确实不简单……你说爆炸之后很多人都昏迷了,你们大家没事吧?昨天队长来过我这里问话,她看起来还是跟平常一样,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我和4号都没什么问题。副队他过了那阵子之后也缓过来了。”
“昏迷的原因呢,医务部怎么说的?”
“呃……这个我也不太记得了……”3号望向4号。一直静静旁观的4号终于得到了发言的机会,或者说不得不发言的时机:“医务部只说是在爆炸时植入体受到电磁干扰,出了点故障,调试完就好了。我觉得应该是这个东西的问题吧,但是后果可能就因人而异了,我当时只是觉得有刺痛感。”他指了一下自己右侧的眉骨,那是Lingua植入的部位。
4号紧接着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要我顺便帮你们把垃圾带走吗?”
“好,谢谢了。下回见。”
房间里只剩下顾淮均和他床边的3号了,两人又再聊了一会儿,淮均开始打哈欠了。
“你累了吗?那我以后再来吧,你好好休息,早点回来。”3号拍了拍顾淮均的左手手背,轻轻地把手掌搭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