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事先没有约好,但人的脑子都是类似的,多少都对面前的场合有所预料。木柯泽嘴里包着韩寒梅的早饭,暂时没怎么说话。
季疏原的神态并不好看。大概通宵了,脸色熬得发白,显得眼底的乌青更加严重,像是一晚没睡,就直奔木柯泽这里。
他开口:“我不希望这里的谈话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阿德莱德眯起眼睛:“听起来似乎需要我的帮忙。”
不然,照他对季疏原的了解,大概第一句话就是礼貌地先请他先滚。
木柯泽吞下最后一口蘑菇炒肉包子,然后淡定地说:“当然。既然我们昨晚那样尽心尽力地替你表演了,你有从赵怀仁身上问出些什么来么?”
“城大与中心区关系匪浅。治安局一直想要搭上中心区,当然不会对他做什么。”季疏原手里握着一个苹果,翻来覆去,只是握着,“他对我说,看在他曾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木柯泽往后靠在沙发上,坐得很不端正:“如果说是曾经收养了你的话,这些年你替他搞研究干活难道还不够抵消的?”
季疏原:“不是这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被奶茶店姐妹认真夸赞过的琥珀色眼睛,在光照下呈现出一种类似玻璃的质地。
“在更早之前。”季疏原说,“赵怀仁说,他救过我的一只眼睛。”
阿德莱德将翘起的那条腿放下来了,他往前靠了一点,敏锐地皱眉:“什么意思?”
“如果你对李默的那份尸检报告依然还有印象的话。”季疏原说,“是否他有一只眼睛并不完整?”
阿德莱德沉声:“对。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季疏原从带来的文档中翻找出一张陈年的照片。
“这是小时候的你和季桃?”阿德莱德新奇地打量,“后面这个模糊不清的,用红笔圈出来的是谁?”
季疏原将这张照片翻面。
触目惊心的红色字迹暴露在空气中。
阿德莱德一字一顿,他念出声:“对不起,李默。”
李默这个名字,一开始并不被他们放在心上,现在似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这是季桃的字。”
“季桃和松尾信的结婚并不是什么浪漫故事。”季疏原语气冷静,“松尾家患有一种遗传的基因病,需要及时更换某些器官,而他们又极其崇尚血统的纯正。季桃被松尾信骗后生下我。作为验证我是否拥有合格的,为松尾信适配移植的条件,需要取一只眼睛。”
木柯泽在盯着水族箱里的游鱼发呆。
她天生容易被这些动来动去的,无规律的混沌运动吸引。
“我不知道季桃是怎么提早察觉的,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逃出了外岛。”季疏原说,“赵怀仁告诉我,季桃和他当年联手偷偷调换了眼角膜的手术。用一个跟我类似的人。另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
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很显然了。即使是阮小天也会立刻明白这个作为替代品的孩子是谁。
“李默?”
“李默。”
“如果你现在去人民医院要一份松尾信的检测报告,应该就能确认。”季疏原叙述道,“到底是不是他。”
阿德莱德这时候答应得干脆。他起身直接走了。
在治安局取消了监视之后,这间客厅内聊的话题像乘了火箭一样飙升起来。
季疏原简单讲述完昨晚他旁敲侧击,以及威逼利诱从赵怀仁那里套出的话,将资料整理在桌上,打算匆匆告辞了。看上去还有别的工作要忙。
临走之前,季疏原站起来,脸色实在不算好。
他垂眸看向木柯泽。
“迄今为止,所有发生的一切……你是替他来复仇的吧?”季疏原的语气依旧冷静淡然,“我会配合。还是需要我也取下一只眼睛?”
“不要擅自给人下结论。”
木柯泽的视线终于从游弋的金鱼上移开,她懒懒散散地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认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柯泽女士,有弄错什么吗?”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如果是我要复仇。”木柯泽直视着他浅色的眼睛,语气没有起伏地说,“我不会需要任何一个人的帮助。你现在也根本不会站在这里,知道我的名字。”
“……”
“好好想想吧。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的溺水自杀案,神庭会的天才失踪三个月却出现在陆外十三城——如此大张旗鼓要复仇的对象,当年竟然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就要被挖掉一只眼睛的小孩子。有这么滑稽曲折的思路么?那我真要怀疑李默脖子上长的到底是不是脑子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还带有木柯泽天生的傲气。偏偏这种傲慢无论在她眼里,还是在大众的认知里都是正常的。
季疏原盯着木柯泽。她斜靠在沙发上,说完这番话后,又移开视线,随着游鱼而移动。过肩的头发还没有打理,有些乱糟糟地散在额前。
语气漫不经心的,好像目中无人都不是贬义,对她而言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了。
季疏原抿唇。
“熬夜熬昏头了吗?嘴巴附近的神经失灵了?”
“……没有。”
“为什么这时候会突然笑一下啊?不用被摘眼睛很高兴吗?”
“可能稍微有点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转瞬即逝,像夜空里的烟花。然后木柯泽突然说:“你靠近一点。”
季疏原便照做。
他个头高,俯下身来很勉强,双手撑在木柯泽旁边的沙发,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很近的距离,但木柯泽完全没有不自在。她伸出手,向季疏原的眼睛探过去。在即将触碰到睫毛的时候,季疏原下意识地合眼。
“你看。正常人都会保护自己的眼睛。”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闭目的眼睛。
-
季疏原往后撤了一步,睁眼。面前依然是那个木柯泽,五官做出的表情却是意外的冷淡。
他的私人医生告诉他情绪不应该压抑,而木柯泽似乎天生缺少了那种东西。
这句话没有任何温度,并不像是她说出来的,仿佛一句深埋于回忆里的复述……他们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旧舞台登场,她饰演某个角色,而他则是牵线木偶,任由摆弄,配合她的表演。
季疏原下意识皱眉。
他站直,从这个场景抽离出来。
“柯泽女士。”
“既然身体已经产生保护它的欲望了,那当然不会要你的东西。”木柯泽打断他。
季疏原蹙眉。
眼底的浮光一闪而过,木柯泽移开视线:“大家厌恶借助特权的人,本质是厌恶压迫与不平等的对待,不合理地分配资源和财富。好吧大众意义上,顺便说一句,比如说我,比如神庭会。”
不得不借住在赵怀仁的房檐下,成长的道路没有任何父母的帮助,因为养育之恩背负莫须有的偏见,现在得知自己的眼睛也要支付别人换来的代价。
他没有木柯泽那样智多近妖,要走的弯路只多不少。
木柯泽:“但是你没有必要。真的以为自己也是那个压迫者。”
季疏原显而易见地沉默一会。
最终,还是顺着她的话题。
“但这种话,应该由他来说。”
“死人怎么可以跟你讲话。诈尸么?那我说的就是他说的。”木柯泽收回手,若无其事道,“从昨晚到现在,你还没有休息过吧。长时间的运作会导致头脑不清醒,现在你应该去睡觉了。”
季疏原这时候领会到了木柯泽惊人的敏锐,即使他们之间尚且未发一言。关于更早之前,倏然又默契的沉默。
在种子破土而出之前,便杞人忧天地更换了培育的泥土,乃至连根拔起。
“柯泽女士,”季疏原轻叹了一声,手指摸上刚刚木柯泽碰过的肌肤,在骨节修长的指缝间看她,“你很善于转移话题。”
木柯泽眨眼,歪头问:“我有转移什么吗?”
晨日的阳光映照在水族箱里,反射的粼粼波光在她的脸颊边晃动。
季疏原望着她不说话,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消毒纱布和药剂。
“这是治疗腿伤的。”
“嗯?谢谢。”
“其实你已经有用过别的药了吧。虽然很想不去关注到这件事。”季疏原不知道是在谈论药,还是意思其他的什么,他平静道,“但都可以多尝试一下。没有用上的话也可以一直放在那里。或者想要交替使用,一起使用,只要不冲突,我都没问题。”
木柯泽差点一口水呛得要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