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摆出某个起手式:“但是真的面对训练场上的咒灵时,却怎么都使不出来。我们的邻居织田大叔是退隐的咒术师啦,他在帮我练习,但是……”
“他说看到有金色的咒力流动。”江原由乃轻轻引动她日益见长的咒力,右手庄重的缓缓向上抬。莲见月影看见她的手中勾勒出金色神乐铃的轮廓,这样的铃铛稀疏而脆弱,如果不是在预言中见过术式的全貌,拥有最灵敏咒力感应的她大概也看不出女孩的术式是这样的形状。三日月的双胞胎好像还在眼前,每一个闪动的画面都滞留在脑中,再放大。
预言中的术式已经成熟又被摘下,变成了能够唤醒可怖力量的咒具。这是所有人觊觎的,能改变咒术界的术式。
五条老师呢。如果他的“六眼”能看见……他会如何行动呢?
但,那毕竟是五条老师啊。
恍惚中,她预见的场景和现实重叠了。莲见月影放任自己的灰色咒力流淌,轻轻盖住女孩手中未能成型的铃铛:“由乃,和我说一说吧……那天的梦。”
那天的梦。居民区的夜晚有虫鸣作为底噪,宁静一如泛街灯的月夜。由乃记得,她那时才搬来不太久,她的卧室里还有长久封闭后的湿漉漉的灰味。她已经很久没再梦到姐姐了,新住所被装扮的很温馨,但她还是想家。
很多梦都被遗忘了,一同梦中姐姐的声音。但她唯独记住了梦里的一个片段,就像有力量透过她沉睡的意识在大脑中生根发芽,不论如何都忘不掉。她慢慢说:“……我记得我是一个巫女。我好像在为什么祈福,要保护很多很多人。但是,那个梦里却一个人都没有。我站在……空到让人悲伤,也熟悉的可怕地方。我还听到一个名字……”女孩皱起眉,好像被记忆刺痛了:“有人在呼唤……天元。”
梦中,天上流淌着金色的河,巫女站在平静无波的镜子中央。那或许是冰冷的镜面,却荡着微微水波,倒映万千世界里悠远又赤忱的天空。
她脚下的水是黑色的。更深处,有什么被封印在大地里的东西在挣扎着试探,蠢蠢欲动。水与天的交界处流转金色符文,跨越时空的祈祷中,仿佛有鎏金的雨滴落在弯月状的岛屿上,泛起数道涟漪,将本州岛覆盖,包围碧蓝的海。巨大的结界升起,空气中的黑色不甘的回落到大地中。似乎有鼓声随着铃声一同响起,震碎知觉的祷告里,撕心裂肺的嚎哭被淹没了。
巫女动了。她轻轻将手中神乐铃坠下的、五彩修长的绸缎向天空抛去,红柄一转,金色的铃铛响起来,仿佛要安抚结界中被束缚的千万黑色执念。水下的影子慢慢凝聚,恍惚间,有什么蓄势待发,只待一声号令便能升上天空。
深夜,江原由乃从梦中惊醒。铃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她匆匆披上外套下楼,只想为自己倒一杯水。但当她冲进客厅时,却看到了让她寒毛卓竖的一幕:木下先生设下的神龛里,那尊神像在月下流转咒灵冰蓝的光。她紧缩的目光和神像悲悯的俯视重叠了,黑灰似乎在空气中弥漫,声声祈祷里,低沉而沙哑的重音好像要将她困住。
这不是梦里的神。女孩定定伸出手,术式下意识的流转,铃音在墨蓝色的现实中短促的响了一下。
——一晃眼又是数日,那晚的场景终于完整的回到了江原由乃的记忆里。她战栗了一瞬间,终于意识到环绕在身边的不是未知的咒灵,而是咒术师,夕阳和热闹的大街。女孩无法再支撑自己的术式,终于开口:“莲见姐,爷爷不让我进他的卧室,但总把自己关在里面祈祷。他……在家里放了几尊神像,我很担心他。你可以帮我们看看吗?”
她恐惧的那个夜晚却比她记忆中长。在江原由乃跑上每一级木台阶,将自己罩在松软的被子里,挣扎着尝试入睡时,屋里的另一个人却没有被脚步声或是铃音吵醒。老人双手交叠,直躺在硬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冷汗顺着额头淌下,他的眼睛不安的转动,却怎么都没法睁开。
噩梦,这些都是噩梦罢了。同一个深夜,木下隆在自己的梦境里听到远处回响不绝的铃音。梦中只剩下漆黑一片的小诊所和无措的他。他双手掩面,跪倒在地,脊背狠狠向大地弯下去。黑血在他身下凝固,黑血渗透他的膝盖。
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皱纹尚未爬上他的脸,正是黄金的年纪,他身上披着殷红的白大褂,手上沾了孩子的血。
随着铃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孩子的笑声,似乎有一个女孩,和他的儿子一样高,正在远处随着祭祷声起舞。但他的孩子却躺在病床上,原本也能在阳光下随风轻摇的头发全部脱落,强健的手变得无比瘦弱。女孩穿着红色的裙袴,身上是一片透红的乳白,有健康的光泽。他的孩子却是青灰的,青灰中透着燃烧的紫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烧灼。
眼泪已经流干了。他无比熟悉的那具小小的躯体还在呼吸,每一次收缩都是痛苦而艰难的酷刑。嘉美子的眼泪也已经流干了。这间曾经摆着花的房间里只剩下三具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蓝色的帘子将他们环绕,黑灰沾满曾经雪白的墙、地板、床单。
嘉美子踉跄着向前一步,手上握着那把木下隆无比熟悉的刀。他张开嘴,舌头无力的向前抵,混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刺伤牙膛。
咒术师只能被咒带走。仿佛他们的生命早已被无穷无尽的恶念预定,只有被咒具或者术式刺死的咒术师才能得到真正的死亡。
咒术师只能因为咒死去。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残忍的折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能让他们解脱。
他最后,有没有握住嘉美子的手呢。当他第一次握住一把咒具,感受那粗糙而带着皮革味的刀柄,感受金属沉甸甸的重量,感受最可怕的冰锥在他最美好的小太阳的身体里融化,他觉得一部分的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他的儿子在最后短暂的睁开眼。木下隆凑过去,想在那双被病痛折磨到呆滞的眼睛里找到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恐惧,仿佛那只是两颗被他的小太阳推出来应付他们的玻璃珠子。
嘉美子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心没有温度。他带着绝望的渴求转向爱人,但是铃音响起来了。
不要让我醒过来,不要。木下隆泪流满面。我已经在梦魇中徘徊这么久,起码让我再看一眼她的脸吧……
铃声带着悲悯响彻大地。他从梦中醒来,手无措的伸向屋檐下一片漆黑的虚空。
只剩一声祈祷,飘在没有神明的救赎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