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并未因此言动怒,郭沛接着道:“公主长年生活在……冷宫偏僻之处,多年并无亲人相伴。如今一朝一夕之间,有了陛下、长公主、明珞公主这些名义上的‘亲人’。或许,公主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可……”
“可朕严苛待她,毁了她的欢喜,所以她失望了?”
秦翊缓缓接话,却忽然忆起,当初她来拜见他的场景。
彼时,徐南歆恳切感激他,立志把他当亲兄长一样崇敬,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口中柔软却坚定地喊着“皇兄”……
可方才,她却害怕得整张脸惨白,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
秦翊蹙眉,轻啧一声。
一旁的郭沛再接再厉,继续劝道:“卑职以为,公主这样直截了当说出,反倒是真性情所在。敢面刺君者,古来今往罕见之,公主如此坦诚,陛下又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这样应该能说动陛下了吧?郭沛敛眉低目,心里直打鼓。
秦翊紧抿着唇,站起身瞥他一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当朕傻的?”
对上郭沛错愕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就见过几面,你和永安公主关系倒好起来了。”
一语道破郭沛的小心思,秦翊推开门,转身就走。
郭沛愣了愣,无奈扶额。
陛下属实是油盐不进。
不再多想,郭沛匆匆忙忙跟上秦翊的步伐。
本以为陛下要离开藏书阁,谁知他步伐一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忽又停下。他扭头看向郭沛,自己却不往前走了。
“你去寻样东西。”秦翊朝阁中某个角落,支了支下巴。
——
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去,直到见到金露,徐南歆才恍然想起,她原是去做什么的。
金露一脸担忧,忙奔过来:“公主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她摇摇头,勉强撑起一个笑:“无碍。”
只不过狠狠得罪了天子,而已。
被冷风一路吹着,眼泪早就干了,徐南歆也彻底冷静下来。
她真的闯大祸了。
她怎么就一时冲动,酿下如此大错……
徐南歆失魂落魄地进了屋,侧身躺在榻上,长叹一声。
金露亦步亦趋跟过去,却眼尖发现,她腿弯处有一丝不自然。
“公主您这里怎么……”她探出手,撩开徐南歆裙摆下的裤脚。
掀开来看,只见膝盖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是方才,膝盖陡然跪下所致。
金露大惊失色,随即义愤填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欺辱公主?”
欺辱?只怕真正的惩罚,还未降临。
徐南歆垂下眼,缓缓道:“……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着了,不必担心。你下去准备膏药吧,勿要告知他人。”
“是。”金露仍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边走边念叨着,“这般严重,不叫太医,只是涂膏药……若是留下什么弊病,日后怕是会难受……”
徐南歆已经累倒在榻上,无暇再管金露所言了。
刚哭过的眼眶微微红肿,阖目而睡,只觉酸胀。膝弯处稍稍动一下,便疼得她直蹙眉。
可她还是睡着了。
兴许是不想面对现实中,即将到来的未知责罚。
然而,一阵响动又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徐南歆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抬眼望去,原是一个太监。
是御前太监。
她浑身一震,瞬间清醒了大半,一股后怕涌上心头。
只听太监赔笑道:“叨扰公主安寝,咱家给公主赔个不是。”
徐南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她尾音还带着颤。
“自然是来传达陛下口谕。”太监殷切笑着,小心翼翼呈上一本书册。
这是何书?
得知是皇帝送来之物,徐南歆心里七上八下的,仿佛是临刑囚犯一般。她半晌不敢伸出手。
最后,徐南歆迟疑接过,定睛一看。
不是书本,而是……字帖?
封面古朴厚重,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翻开来看,字体秀丽端正,笔锋轻盈柔和。
竟是给她的?
“陛下说,公主需临摹这本字帖。”太监语气略带沉重。
“……整整一百遍。”
“写不完,不得踏出梅韵阁半步。”
啪嗒一声,徐南歆手一松,字帖掉到地上。
——
她一脸苦闷地开始临摹了。
金露在旁磨墨,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倒不是她自己累,就是……单纯替公主打抱不平。
整整一百遍啊,那得写到何时?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金露又低下头,仔细瞧了一番公主的字迹……以及公主歪歪扭扭、慢慢悠悠的握笔姿态。
看来她还远远低估了……这恐怕得写半年吧?
下午阳光正好,斜射入窗扉,温馨恬静,可主仆二人皆是愁眉苦脸,宛若站立于寒风之中。
适时,孟姑姑竟然来了。
见到来人,两人眼睛一亮。徐南歆登时就放下笔,朝她招呼:“孟姑姑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孟莲温和笑道。
走近一瞧,她看清徐南歆案上东西,颇为意外道:“公主竟是在临摹字帖?”
“嗯……”徐南歆脸上划过一丝赧意,低落道,“被责罚了。”
孟莲默了默,迟疑问道:“……是陛下?”
她小声嘀咕:“不然还能是谁。”
孟莲捂住嘴,暗暗吃了一惊。稍微回过神来,倒也不算太意外。
前几日,陛下不就唤她过去,交代过永安公主的事宜么。那时候,陛下似乎就有些……看不惯?
孟莲也有点说不清他的态度,反正,陛下是有些不悦的,但又不算动怒。
谁知才过不久,陛下就降下责罚了。
只不过,临摹字帖……算哪门子惩罚?
徐南歆苦着脸,无济于事地翻着字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她长叹一声:“孟姑姑有所不知,陛下让我临摹字帖,可不只是一遍,是一百遍!写不完,还不得踏出房门。”
她这下什么都干不成了。
孟莲静静看她温声抱怨的模样,扑哧一声轻笑:“公主莫愁,换个方面想,这也不算坏事。”
“公主有所不知,宫中的皇子公主,他们开蒙时也要临摹字帖,一日复一日的,才能将字写规整,写漂亮。仔细算算,他们也要临摹上百次呢。”
孟莲知晓,永安公主自小在冷宫长大,很少接触学问,更别提练字了。如今勉勉强强能识文辨字,写出个大致模样,已算不易。
眼下借此机会,多加练习,也不亏。
倒不知,陛下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徐南歆抱怨几句后,也没再唉声叹气了,她提起笔,复临摹起来。
只不过,这临摹,与其说是写字,倒不如说是“画字”。
孟莲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公主,您的提笔姿势似有些不对。”
她毕竟是御前掌事宫女,文墨方面丝毫不逊色于寻常文人,眼下便忍不住纠正起来。
徐南歆抬起头,一脸惊喜:“那孟姑姑能指点一下我吗?”
侍奉她的金露,只是一个普通婢女,也指点不了什么。可孟姑姑不一样。
“当然可以,只要公主不嫌奴婢逾矩便好。”
孟莲笑着凑近,纠正她的握笔姿势。
“这样写,公主应当能写得快些。”
说话间,她不经意一瞟,看清了字帖的内容。
她动作一顿。
内容无甚奇怪,只是那字帖本身……
竟是千年前一位大家之作,以字体纤秀雅致,颇有婉约之风著称。一些世家藏有这位大家的一些拓本,常给族中贵女临摹。
不过眼前这个,可不是拓本,而是真迹,是孤本啊……纵使对皇家而言,也是珍藏之物。
孟莲垂下眼睛,犹疑片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