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繁星寂静。
山中的风吹不到城内,孤坟谷的魂飘不到鹤京,一切深埋的秘密都被人一点点从故土中挖出来。
梁恒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梁逸,父子二人对坐庭院,相看无言。
梁逸喝了口烈酒,冰凉的液体滑过滚烫的喉咙,浇灭陈年燃起的烽烟。
他说起往事:“当年太子与太子妃死于落秋湖战事,你被接回鹤京,一路遭到数十起追杀。那时候我就知道,太子的死,不是意外。”
“回到鹤京,圣君怜你年幼不知事,亲养你在膝下。只是圣君对你越好,你越危险。你儿时表现的聪慧已经成为各位皇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当时朝中就有传言,圣君要越过一众皇子,将皇位传与皇太孙。”
“我作为太子旧部,本就不得新人待见,那年刚好被调到鹤京城外守防,你身边纵有文臣相护,又岂能无忧?”
“所以,在二皇子逼宫那一夜,在一干大臣的掩护下,我就将你从皇宫中带走,领了燕州令,到了这里来。后来求尾虹宗主宣饮竹为你改头换面,养在身边。”
短短的一段话,将数十年光阴掀过,梁恒纵然对往事再如何模糊,也不免心中动容。
他面色如常,修眉凤眼中无有半点憾意,只垂目看着手中盛满星光的酒碗,淡声说:“所以,这便是父亲为我请太师教学缘由。”
“正是,但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他在生前便为你择好三师,只可惜最后只有太师吴老还在世。他一辈子只教了两位学生,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你。”
梁恒想起师父,自嘲:“师父一生光风霁月,却偏偏留了我这么一个败笔。”
“你如何能这么说?”梁逸闻言怒道:“若不是鹤京那位怕我功高盖主,强意要你回去,吴老又怎会含恨而终?!你走得匆忙,不知道吴老临终前是如何说的!”
“师父,说了什么?”
先生说什么?
他说:“事不求满,但求心明。我为皇太孙取字久熙,因见前路长夜,恐有来者无途,需有人常常引灯,照世间一片光明。”
梁逸揭穿道:“你受先生之教,为君子之道。多年来你暗中护清臣,举才子,资寒门,以为我们这些老狐狸看不见吗?那些被流浪千里的良臣,哪一位不找你托付家人?地方上的糊涂案,哪一件不是你借着寻花问柳的幌子去查明?”
“久熙,你不要因为蒙骗了自己,就以为骗了所有人?你说自己是先生败笔,又为何做那么多事?”说到这,梁逸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心里的傲气,比谁都高。”
是了,纵然梁恒被改过容貌,那俊美非常的眉眼,依旧是照着太子妃的模样画出来的。
同样,梁恒身为天潢贵胄的傲气,并未随苦难与藏拙而消失。
更深处的,凭那一双冷眼,梁恒看透太多,五陵少年的做派不过是衣襟上的点缀,良臣的忠心苦胆也未尝不可是一己私欲。
一切的缘由都可以是假的,棋子在成为棋子时已看清他的处境。
梁恒闻言,终于放下酒水,目色清醒,朗然一笑:“所以,朝中诸位虽有旧臣,但只愿明哲保身,我是他们制衡圣君的棋子,只是少了一点东西,不是吗?”
“···圣君雷霆手段,他们各有家室,岂能随意?”
梁逸叹了口气:“东西什么的,不重要了,再者,你也还活着。”
也算对太子尽忠了。
“是啊,”梁恒轻声道:“我还活着,太子遗孤竟然还活着。”
他终于将一切看透,只留余半分困惑,宋婉不肯告诉他的,他终究是要彻底弄明白的。
哪怕一切是水月镜花。
下马一壶酒,千里披弧光。
酒话后,梁恒在燕州城外作揖,与梁逸辞别:“父亲,我走了。”
梁逸这么五大三粗的人,听到梁恒的话,也难免酸了鼻子,旧主的孩子也是亲眼看着长大的,跟亲儿子没区别。
“好,回去告诉安儿和你娘亲,我这里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梁恒骑在马上,闻言逆光侧目,神色不明地看了眼梁逸,微微点头。
看着前路黑夜,马蹄声犹如战场鼓声,一下一下地斥退恐惧,梁恒身裹着剧痛,却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他如今才明白先生赐字的含义。
引灯照路者,续以身入夜。
梁恒要做一场真相大白的棋局,重启荒唐一梦。
三日清晨,鹤京守城的官兵正要出城换令,在一片寂静中,突然腾起“哒哒”“哒哒”的声音。
为首的铺兵警惕:“何人敢进城骑马?”
待看清晨雾中显出的玄衣身影,为首的立即喊道:“拦住那人!”
一干人不敢耽搁,纷纷拔剑将那人逼退在城门外。
来人人稳稳勒停疾驰的好马,居高临下道:“孙大人,好久不见。”
他鬓发被晨雾浸湿,更显眉眼乌黑,唇色淡红,下看的眼神有几丝漫不经心,对着拦他的人一扫而视,便又收回目光。
孙明理定睛一看,立刻回头让底下人收回剑,他向前一步赔罪:“不知是世子,还请世子息怒。”
“无妨无妨,”梁恒语气宽和:“本世子便先回府了,不叨扰孙大人行公事。”
孙明理侧身让路:“世子请。”
梁恒纵马而去,孙明理手下惊了半晌方才回神:“这哪位世子啊?行事如此猖狂?”
“宁王世子,”孙明理道:“若不是这位帮咱们领下城外烧人案,顶上这乌纱帽早丢了。”
“那这世子真是为人宽厚,这么一大桩案子都能抗下来。”
梁恒并未回宁王府,而是去了他的私宅。
下马第一件事,便是要底下人给他备好水和一身干净衣裳。
待彻底把自己洗干净后,梁恒才舒坦下来。
底下人问要不要去宁王府告知王妃和二公子,也让他们放宽心。
梁恒闻言,淡漠看去:“在这府上发生的事情,如若有一件露出去,勿要怪我无情。”
来人被梁恒的冷色吓的跪倒在地,他连忙道:“是!奴婢保管什么也不说!”
梁恒问他:“如若宁王府来人,你可知怎么说?”
那人立马摇头回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下去吧。”
梁恒待人走后,暗叹一气,他回来这事瞒不了一天,恐怕宫里马上就会知道了。
想到这,梁恒对窗外唤道:“呈风。”
暗卫从小院现身,他负剑半跪在梁恒面前。
“你领三位去大理寺后阁探出德正十年的案卷,再派二位去找漯州战事后被贬的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