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十二月,夜雪弥深,城墙上灯火明灭照着一地雪白。
城内入了夜便有巡捕四处游徼,一概不许等闲之辈在外行步。
夜里巡逻最是苦寒难耐,巡捕们装模作样围着城墙看了一周后,便作计留人去买了些烧酒,各人分着喝了半小壶才觉得回暖一些。
酒暖后,便有人坐不住了,哈着热气怨声:“话说咱们兄弟都和那些戎敌鏖战多久了,这朝廷的粮草怎么还没到?”
旁边刀疤脸闻言,伸出三个指头比划,摇摇头:“粮草,三个月了,一粟没见着!早上那点树皮都啃着老子心慌,晦气!”
提到树皮这些“粮食”,大家都面如菜色,抖如筛糠,醉意都消了三分,彼此眼眸中照见的那张蜡黄的脸明晃晃流着几分畏惧。
谁都知道千里之外的朝廷要把燕州喂给戎敌刀下。
沉寂中,突然响起几声“咚咚咚”,如同鬼魅般突兀。巡捕头阿大被吓得一激灵,与各位兄弟对视一眼后拔着剑就冲向半开的城门。
他尚未出声训斥何人如此大胆,却见一匹白马踏雪远去,溅起一路残雪,唯见那玄色氅衣划过黑夜。
阿大惊住,一把扯过刀疤脸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敌军都进城了!速速去禀告军师!”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接道:“捕头不必惊慌。”
阿大回头一看,只见一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面容带笑地看过来,他喜道:“军师!”
不等说完,阿大恭敬向下看的目光不经意地向青年身后一瞥,回避的动作一顿,愣在原地。
然后他瞳孔放大,几乎不可置信地向军师看去,蠕动嘴唇:“这,这,军师,这是···”
青年淡然一笑,他眉眼都落了雪,手上布满冻疮,单薄的衣裳挡不住如月的风姿。
他兴声说道:“宁王带着粮草入主燕州!”
疾驰入城的马被勒停在一方小院前,院内的人耳尖,远远听见哒哒马蹄声,赶忙出来接过男人扔过来的缰绳,跟在身后道:“殿下,王妃方才歇下来。”
听到这话,宁王梁恒放轻了步子。
檐下无风雪,他修身玉立在窗前,拂去满身落雪,目光望到床边一角衾被,满脸的阴郁不由散去几分。
“近日城中情形如何?”
“王妃改妆坐帐,一切安好。”
听到这话,梁恒暗叹一口气:“劳她烦累,既要照看妇孺,又要管着营中。”
说罢挥挥手,示意:“下去吧。”
梁恒眼下一片乌青,他三日无眠,赴雪夜奔,带着以命求得的粮草赶在春月来时入主燕州,只为此身去后,吾妻还有尚可依靠的身份。
待到一身寒意减退七分,梁恒才轻步入内室。他坐在床边,伸手向被下探了探,只摸到一片冰凉。
盯着熟睡人苍白的面容,梁恒的心已经化为一滩水,不可抑制的情感催促着他俯身用干燥的唇轻碰爱人眉间,随后把那冰凉的脚塞入怀中,凉的梁恒不停蹙眉。
他知道这人一向眠浅,故而不敢多言,只嘟囔几句让她好好照看身体,免得自己日夜担忧。
但是对着妻子,梁恒难免话多,从头发丝讲到鞋袜,也说了不少。
窗边更声响起时,梁恒还是觉得自己讲的太少了,可现在他只想好好看着阿婉。
见到没人出来,屋外的军师陈轻只好出声提醒:“殿下,该走了。”
梁恒将阿婉的被角捏紧,又跪坐在床边,轻碰了碰她温热的耳垂,眼神缱绻留恋。
临走时,他却什么也没说。
城门下——
望着那身影融进茫茫雪夜,宋婉拢紧衣袖,“这次鹤京要的是什么?”
陈轻看着宋婉苍白冷峻的神色,一字一句:“殿下的血骨。”
是谁要那病骨支离的人?
宋婉几不可信地闭上眼睛,呼吸几度错乱,良久,她才缓了下来。
两人几乎要在雪夜站成冰塑,要进城时,身后却由远及近地响起仓促惶急的马蹄声。
宋婉刚要转身,腰间便环上一只手,她被迫踮着脚尖,吻上冰凉的唇间。
那双凤眼在黑夜中如火烛般明亮,蕴着几分笑意——我知道,你会来的。
月余后,燕州城飞来一只系着信的碧鸟。彼时宋婉已经眼盲,只能由陈轻读给她听,其实也不过寥寥两句——宁王叛乱,处以凌迟。
那一刀刀刮下来的,是宋婉曾费心呕血养着的血骨。
次夜,燕州燃火,宁王妃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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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宗五年春。
平江城下了一夜的微雨,润湿了水道桥的石板路。卖花女挎着一篮玉堂春钻到姑娘们的窗下,笑盈盈地染了满鬓香气。
赵府的一方宅院却传来婢女的哭啼声,老夫人遣了身边人去看儿媳,下人回来说夫人又发了高热,怕是不行了。
跟着过来的大房那边的婢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边磕头边哀求道:“老夫人,求您救救大夫人她吧!”
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眼皮一跳,走了上去骂道:“晴云你是干什么!老夫人何时不曾为夫人请稳婆来治了!休要在这胡搅蛮缠,乱了规矩!”
晴云几乎泪不成声:“那稳婆是个没主见的,根本没有把夫人的病放在眼里,还请老夫人请个医者来看看吧!”
那婆子也是稳婆出身,闻言怒不可竭,就要抬手打上去:“胡说!”
“罢了。”
高座上的老夫人从菩萨像前俯视下去,她捏起佛珠,道:“佰璀,上月你同我去普渡寺还愿,巧遇见了一位女医,便差人请那位女娃娃下山瞧瞧大房儿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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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普渡寺已建百年余,乌檐静伫渡生山,前殿正脊浮雕,鸱吻四角,瓦绿琉璃剪边,气势恢宏。
今日礼佛,四周佛语威严,晴云矮着身经小沙弥引路进了一方小院。
院内栽着两株白玉兰,光下色白微碧,雅致地开在枝头,幽幽散着如兰香气。
“你们可是来寻我家娘子的?”
晴云被突然的女声吓得绞紧帕子,她转眸寻声看去,只见碧瓦朱檐下,俏生生站着一位绾着双髻的丫鬟,她手上捧着落泥的玉兰花瓣。
晴云从小沙弥那知道,这位是女医身边的丫鬟白芷。
她躬身作礼,诚声:“奴婢是平江城赵府上的丫鬟,特请娘子下山救治我家夫人。”
隅时春日盛,小寒之风过堂前,撞响了飞檐弯角下的惊鸟铃,隔扇门被推开,一穿着道袍的身影落脚于檐下。
“娘子,卦象真已相应,医囊备在绳纹卷头香案上。”
被称作娘子的女子面容瞧着不过十六七,眉目秀致,竹簪绾发,宽大的素色道袍愈显身形清瘦。她立在穿堂风中,如潜长在谷中的蕙兰,清流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