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的确杀过一个人。”
多恩说得很慢,语气没什么波澜,好像是陈述一个和他无关的事实。
他曾经杀过一人,多恩想,这三年他都没有梦到过隐德莱希,哪怕只是一次,也没有。他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神女从梦境来到现实,应该就是来审判他的吧。
就和三年前的桥上一样。
隐德莱希注意到枪上保险的位置缠了一圈一圈的丝线。
“但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只有梅拉达知道。她和我说,不必在意,佛罗伦萨每天都在死人,也每天都在杀人,有些人的命就是草芥,死了就是死了。而我杀的那人不一样,他是有功勋的,如果我告诉执法官,他们并不会询问我为什么会杀人,他们只会因为我杀了他而把我杀了。杀人偿命,本来应该就是这样的,但是我却觉得那人该死。
“他欺凌我的母亲,我的姐姐,也在影响着我。让我在人群中抬不起头,也让我终身背负污名,在人鄙夷的目光下生活。”
多恩越说越快:“为什么,有些人?狂赌滥嫖?、烧杀抢掠、恶贯满盈,却能招摇世间、大行其道;为什么,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要挨打,就要被看不起。”
多恩的话音都带着颤,那些孩童时候,他被赶出来,想要讨饭吃,却一次次吃闭门羹,还要挨唾弃的记忆;那些大雪纷飞,独自行走街道,受冷受冻的记忆全都涌了上来。
多恩突然笑了:“我受着苦,我忍着泪,我总是问为什么。可是梅拉达和我说,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于是,我就不问为什么了,我知道,我是觉得委屈,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做了他们口中的坏事怎么样。”
“这样,你就不委屈了,是吗?”隐德莱希轻声说。
多恩抬起头,没有去看隐德莱希,眼前的树干一颗一颗错落,幽深极了。他笑道:“对,我就不委屈了,而且,一想到我做了他们要我做的事,我好像就知道我的使命了,我就不那么厌恶生活了。”
隐德莱希听着,她捡起地上的一棵枝干,在地上画圈。良久,她说:“你杀了他之后,再也没有杀过人,而且,无论他们怎么欺负你,你也不敢再还手了。”
“……隐德莱希,”多恩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难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我也应该下地狱,是吗?”
“天神在书里说——”
“我不要你书里的话!”多恩厉声打断隐德莱希的话,“我要你自己,你的心里,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抬起头,苍白的面孔,让隐德莱希一怔。
不知怎地,隐德莱希转移视线,看向地上她画的图案,说:“梅拉达呢,她怎么样了。”
此言一出,多恩所有的情绪骤然瓦解。两人的氛围凝滞。
隐约间,多恩好像听见了歌声,平静道:“三年前,你走后,我被她赶出家门。再之后,”多恩深深吸气,“我便听说,我的母亲,死了。”
“什么!”隐德莱希忙站起来,跑到多恩面前,问,“发生了什么。梅拉达她,怎么会,不是只是十二天吗?”
“十二天?”多恩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他俯下身,贴着隐德莱希的脖颈,呼吸她身上好闻的香气。
灼热的鼻息打在隐德莱希的皮肤上,令她有些害怕。可多恩却抓住了她的胳膊,制止了隐德莱希后退一步的想法。她听见多恩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觉得我还是三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小娃娃了吗?你打算以什么身份来问询我,是神女,美帝奇家族的小姐,还是......”
隐德莱希感觉耳朵好痒,她等了好久都等不到多恩的下一句话,她张口前,多恩继续了:“你对我先前的话无动于衷,却对我的姐姐的消息这么感兴趣,你知道吗,我有一些嫉妒。”
嫉妒?为什么会嫉妒。隐德莱希不理解,但她本能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一点危险。
隐德莱希顺着多恩的意思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相信梅拉达对你是有爱的。只是——”
多恩呼吸一滞,久之,他怅然道:“你还记得那一天啊。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吗?”
隐德莱希:“我......”
多恩松开她,背过身,说:“那之后,我被金匠带走了。”某种意义上说,金匠救了他的命。
“哈,”多恩好像想到了什么,侧目看向隐德莱希,“那个男人消失后,我去金匠处时,感觉他有一些不一样了。好像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桌上开始摆放沙漏了。
“隐德莱希,先前你和我说,人要诚实,如此这般,天神才能正确帮助你。可是现在呢,我诚实了,神在哪呢?我被欺负,被鄙夷时,神在哪呢?我的母亲被强迫时,神在哪呢?那一天,我在桥上苦苦哀求你时,神又在哪呢?”
"你们的神会眷顾我这个异族吗?"多恩转过身,说,“别用你们的道义要求我。”
听着多恩的话,隐德莱希居然也跟着怀疑起来了,因为她发现,她完全反驳不了他。可是从她醒来开始,她一直接受的都是神明的教义:天神花费六天创造世界,并且为人类建立了伊甸园,只是人类祖先偷食禁果,才让他们的后代背负罪责。
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原罪。
只是,为什么,都是一样的罪,可作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如此天差地别。
就像她和多恩。望着多恩离去的背影,隐德莱希突然想到,她也有罪。可是为什么,她衣食无忧,而多恩却要早早地就去做工赚钱;每个人看向她时,目光温柔,可他们在看多恩时,好像都带着鄙夷。
甚至于,她的成长道路,有许多人帮忙;而多恩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多恩越走越远,他的背影渐渐地被黑夜吞吃。隐德莱希意识到,她应该做一些什么,最起码,也要回报他一些什么,在赎罪之外的。就像她曾经想赚钱报答他和梅拉达的餐旅之恩,可是那些钱都给了店长,她还来不及继续赚钱,她就被带走了。
金匠......隐德莱希想到了她第一次溜出去的时候,维萨里帮了她,他制造了一个金人。如果魔力可以制造足以以假乱真的人,那仿造一只眼睛,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维萨里是米兰来的,这魔力佛罗伦萨应该没有其他人能掌握,难道……
那个金匠也是米兰的人。这时,隐德莱希感受到手腕间的金币剧烈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