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恕君回来时,弦月刚刚升起。他踏进院门,便见傅仙儿抱着酒坛躺在屋顶,月色将他的白衣洗成一团柔雾。
“这么快就回来了?”傅仙儿掐指一算,这才半个时辰不到。
郁恕君走过去喝了杯冷茶,只道:“又没什么事。”秦海等人死在台狱,这一日刑部大理寺流水般的来人查问,查看现场包括嫌犯在内,御史台一概都配合。说到底,如今他手上只有一张如同废纸般的供罪书,翻不得天去。刑部大理寺各怀心思,都知道这份供罪书做不得数,却乐得借机踩两脚御史台,争骂奚落两句台狱无能。以冷无涯的厚脸皮,这些话戳不到他的心窝处。只有韩霖暴跳如雷,跳起来和刑部大理寺派来的官员争吵了半天,最后不欢而散。
这些都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明日早朝只怕参他的人会更多。只要他一日不上朝,参他的声音便会一日盖过一日。郁恕君无所谓,但韩霖有一句话说到他的心窝上,御史台用两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声望,他绝不容许这些人用这一件事将它再度踩在脚下。
石桌上原本摆着两碟子点心,一盘桃花酥一盘山药糕,如今都见了底,他摸了摸肚子,抬头无奈道:“师父,下来吃饭了。”
傅仙儿无精打采地侧头扫了一眼院子:“先说好,晚上可不下棋了。”
“好,晚上我们练剑。”
傅仙儿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待上了桌,郁恕君没想到傅仙儿还留了坛酒,还给他斟了一杯。郁恕君摇头按住他:“师父,我不喝酒。”
傅仙儿奇了怪了:“这可是居仙楼闻名天下的女儿红,你连尝都不尝?”
郁恕君摇摇头,解释道:“徒儿酒量不好,曾经喝酒误过事。”所以发过誓此生再不沾酒。他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又给傅仙儿满上了酒,没有进一步细谈。
傅仙儿不是窥私欲望重的人,他不愿说他便不问。居仙楼的美酒好菜摆在眼前,他大快朵颐了一番,酒足饭饱之后,又被郁恕君强行拉着出门逛园子消食。两个人都只穿了薄衫,在早春的寒夜之中,顶着不甚明亮的月色,冻得浑身发抖。
傅仙儿心知是体内的蛊毒在作祟,若换成以前,他绝不至于这点冷都经不住。热闹时他从不考虑这些,这会儿没什么事,他心头也不免想到药神已死,葛清潭去了苗疆不知何时才有消息传回,这毒是否真如葛清潭所说的那般厉害,他又能不能找到法子来化解?
思来想去,他才惊觉自己竟不似从前洒脱。三年前意气跳崖的决绝,似风中消散。他执念着顾念安的仇,可如今秦海死了,逍遥岛案要如何推进下去呢?想到这里,傅仙儿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郁恕君,他步履轻盈,面上全无忧色,以他的心性能如此气定神闲,逍遥岛之案必定留了后手。可会是什么,要等到何时?
他脱口而出:“你竟一点不急吗?”
郁恕君“嗯?”了一声。
“秦海死了,人证没了。”
“哦,师父担心的是这个。”郁恕君步履依旧不急不缓,淡淡道,“师父信不信,天无绝人之路。”
“不信。”
郁恕君笑了一声:“徒儿可是视此话为真言,奉之如圭臬呢。”
傅仙儿心道,那不一样,只是你步步为营罢了。天真的人,真到了绝境,只有死路一条。
“师父,我们到了。”郁恕君突然停了下来。
傅仙儿一愣,这才发觉郁恕君带他来的这个地方他不曾来过。他的鼻尖掠过若有若无的异香,仔细辨认后才发现这处花园的墙角,遍植了密密的腊梅。腊梅之下,春兰已含上了花苞。绕过一道垂花拱门,面前是半亩宽的池塘,池塘的尽头连着爬满紫藤的九曲回廊。一座挂满灯笼的七层八角塔楼掩在其后。
郁恕君颇有兴致介绍道:“此处乃是留园最佳观景之地,从此塔顶楼向外望去,盛京的夜景可尽收眼底。”
还能想着看风景,他心底果真一点也不慌。傅仙儿哂笑一声,摇头问:“登高临远,你不怕被人放冷箭吗?”
盛京城里想要他性命的人可一点不比外面少。郁恕君不屑地一笑:“尽管来就是,谁敢这么做,城防司第一个拿头来谢罪。”
“这怎么说?”郁恕君已做了请的动作,二人穿过九曲回廊,步入塔内。这座八角塔楼是盛京十多年前流行的样式,全塔都是木质结构,二个人一前一后踩在楼梯上,只听吱吱呀呀地声音,傅仙儿嘿一乐,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这楼该修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