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不知道,只因贵人们身体娇贵,经不起折腾,就有尸体能堆满几十只大缸的药人们要替他们受苦。
和那些钟鸣鼎食、身娇肉贵的官吏王侯不同,他们便宜,死了也不麻烦。
这些药人大都家中贫贱,一出生就尝尽了朝齑暮盐的饥寒滋味,还没长几岁就被父母卖给人伢子换银钱了,阿绣亦是其中之一。
那天,爹夺了她手里的草蛐蛐,拭净了她颊上的污泥,特地给她换了一身齐整干净的行头,还买了从前她眼睛都馋得发直了爹也不舍得掏荷包的糖人。
住村东头的阿婶来家里了,她把一枚银锭放在桌上。
阿婶拍着胸脯向他爹承诺:“孩子叫我领去,你放心,保管给她谋个好去路,你也好腾出手来养你那对小幺儿。”
阿婶皱巴巴的脸笑得像朵花。
爹红着眼圈并不言语,只轻轻点头。
阿绣咬着糖人,声音含糊:“爹,你要婶子带我上哪玩去?”
爹沉默地摸了一下她的头,转过身去。
阿婶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嗨哟,就跟我走吧阿绣,去吃香喝辣,过好日子,见大世面!”
“好!”阿绣欢呼起来。
也许是太雀跃,阿绣看不见爹在身后红着眼叹息,摸着那副停在屋中央的全是缝子的薄板棺材——娘刚生产完就躺进了里面;看不见家中已无斗米可下锅,可爹怀里还抱着一双哭着要奶吃的弟弟。
她只能看见,把她领去的阿婶笑着点数自吏目手中接过的份量比那枚银锭更重的钱袋,嘴都合不拢了。
然后阿绣就被她推进了太医署那扇好气派的门,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跟头。
好像是那门张开嘴,迫不及待地把她吃了进去。
从那一刻开始,阿绣的人生没有爹娘,没有自由,甚至没有光线。
只有一碗又一碗,烫麻了舌苔也永远也喝不尽的药汁。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曾经打翻药碗拒喝,甚至搡开大她两个半的吏目跑出去,边哭边吵着要爹娘。
结果就是被一群满臂腱子肉的杂役们围着狠揍了一顿,五天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那之后,阿绣不再逃了,记着自己做药人的本分,恭顺地喝下百种千种草药汁,替贵人们尝受折磨。
只是,阿绣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性命生来就该这么贱,而京中那些权贵的性命竟如此金贵?
不过,痛苦也就到这里了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条可怜的贱命正在从骨血、筋肉中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眼皮已经重到睁不开了,阿绣匍匐在柴草上,失神地喃喃道:“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她比谁都想活着,但不是如今天这般,豕狗一样地活着。
她想要自由,想要爹娘,想和家人过最平淡的日子。
可是从没谁听她讲话,她就值一个银锭。银锭被爹拿去换了粮食,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双弟弟。
阿绣想起娘还未死时,常围着厨灶给她和爹蒸米糕。
那个时候娘的衣裙还没有被孕肚撑起,家中虽清贫,却也自得其乐。
娘纺布弄炊,爹牵着耕牛下地,而她则挎着一只小竹筐给在田地里劳作的爹送水送糕。
那时的阿绣还戴着娘给缝的一顶小帽儿,土靛染出的蓝布,上面绣着小小的白花。
她总是走在山路上,晒着太阳,偶尔在田埂边上折一把狗尾巴草玩,或者掀开遮糕的布偷偷尝两块。
只是那实在是太久远了,阿绣发现自己怎么想都想不起娘的脸,也想不起那蒸米糕的味道是淡还是甜了。
阿绣凄然地牵动唇角,僵白的手臂缓缓垂下……
*
“你是说,你有法子治好我母亲的病?”
宁国侯世子贺萦怀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着面前这个头戴白色幕篱的青年。
“是的,世子殿下。”青年不卑不亢地回道。
“呵……小江湖郎中,你可知,圣上已派了誉满长安的张逸之太医住我宁国侯府中,为我母亲诊治?”
贺萦怀见他一幅信誓旦旦的模样,饶有兴致地朝他走近了几步。
“知道,”青年丝毫没有畏怯之色,依然如一棵秀气的雪松般,站得挺拔,“他治不好。”
“那么,既然是连御医都治不好的怪病,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贺萦怀在青年身前停步,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观察着这青年。
“回世子殿下,小人的母亲也……”青年话未讲完,眼前寒光一闪——贺萦怀迅捷地拔剑出鞘,挑开了他的幕篱。
幕篱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睫长唇红,脸廓被日光晕染得无比柔和,贺萦怀怔了怔。
“小人的母亲也曾患过类似的怪病,已被小人治好。”青年没有半分闪躲,静静地看着贺萦怀的眼睛,把话讲完了。
“哦,那青天白日的,你一个男子为何要戴幕篱出行?”
真没礼貌。当然是因为这张刚画好的皮接触到阳光就会过敏,很痒很痛的啊。
杨惜故作慌乱地捂着脸,低下头捡起被挑落在地的幕篱,像被戳中了伤心事一般,声音细弱。
“回殿下,因为小人长得见不得人,小人自卑啊!”
“小人相貌丑陋无盐,不仅遭未婚妻退婚,连想考科举进仕也被上官挑拣嫌弃,年年落选。”
“世子天人之姿,气宇轩昂,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啊……”
杨惜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有板有眼的,还不忘拍一下马屁。
贺萦怀挑了挑长眉,侧身让他进府。
“……行了,进来吧。若本世子发现你是来招摇撞骗的,落地的就不只是你的幕篱了。”
*
不知是多久以后,蜷缩在一堆湿腐稻草上的、被飞蝇环绕着的“阿绣”突然又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被大片的青翳覆盖了瞳孔的,结满了如蛛网般细密的线纹的眼睛。
“阿绣”七窍流血,整张脸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粉色脓疱,没有一处完好的肤皮,极为狰狞恐怖。
她呜呜地张着嘴,露出鲨齿般尖长锋利的两排牙,喉咙中一卡一卡的,发出野兽般的闷沉嘶吼。
用那碧色的、朝外溢着血的眼睛环顾了周围后,“阿绣”突然速度极快地冲到面前那道门前,用头朝门一下又一下地大力撞去。
即使整张脸都已撞得血肉模糊,掉下几块粘着血丝与细蛆的皮肉,她仍丝毫不觉得疼痛似的,机械重复着这个动作。
门外的铁锁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