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水拿来笔纸后,她先给自己的舅父写了一封信,写明她在长安受的委屈,希望舅父派人来替她做主。
她外祖为南疆的武将,姓方,以军功立侯,母亲才得了一个华阳县主的称号,后来外祖病逝,母亲嫁到长安来,与父亲在一起。
父亲早些年只是个穷书生,得了母亲的助力才平步青云,眼下父亲不爱,她还有舅父——当初父亲抛下她离去,舅父听闻此事后,隔着千山万水派人来找,但是已经迟了。
上辈子,她心中还有父亲,所以不曾将家丑揭露给舅父那头去,眼下已如此,她定然不能继续任父亲欺负。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一一刮过,最终汇聚成了一封去南疆江的信。
除此以外,宋知鸢还写了第二封信。
这第二封信,是她为自己谋求出来的一条生路。
南疆距离长安太远,水长江深,情谊虽在,但距离太远,舅父也不一定能全然护住她,她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恰好,她借上世之便,能找到一些好东西。
上辈子在南疆流传过来一种农作物,产量极高,只是还需要几个月才问世,她可以先挖过来,回头贡给太后,以此向太后讨要嘉奖,再让永安运作运作,给自己捞个爵位傍身,就算是舅父无法帮她,她以后也绝不会被欺负。
第二封信信封送过后,宋知鸢起草写了最后一封信。
这最后一封信是送回宋府的。
她以前慈爱的、温和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不仅为了一个养女苛责她,甚至还在危难关头抛弃了她。
那她也不愿意继续做她的女儿。
她提起笔,笔锋划过,勾出坚定的一行字。
信封写过后,宋知鸢一抬手,道:“送入宋府中。”
蓝水接过信,应声而下。
——
午后未时,公主府的后门开了又关,急行出了一辆马车。
今日城中落了一场银丝潮雨,熄灭了坊间的鼎沸人声,只留一片雨音,蜿蜒的水流在街巷转角的青石板砖凹陷处汇聚出小小的水洼。
马车檐下古铃急催,惊起屋脊下的麻雀,麻雀自街巷中掠过,迅速高飞,鸟瞰之下,整个坊市瞬间缩小、远离。
此城处处都是精巧的屋檐,在雨后氤氲的清新气与淡淡的土腥味儿间静静耸立。
人群在雨停后继续行在街巷间,各色的丝绸像是街巷开出的一朵朵花,行人的棉袍下摆被雨水润湿,恰与急促的马车擦肩而过,水洼阵阵荡漾间,一只车轮辘辘碾过,激起一片水花,惊的路人高叫急退。
拿着信的蓝水听见声音,撩开窗帘往外探,先瞧见路人奔去的背影,后吸了一口丰沛的湿润空气,再一看,入目处处典雅精巧,地面上的青砖被冲刷出清透的颜色,街坊檐下长灯乱摇。
这里,是大陈最繁华的古城,天子脚下,万城之首,长安。
宋府坐落在牡丹坊,胜英街,蓝水到了街巷口后,命公主府的人将信送至门房,完成姑娘交代的话后,才转而回公主府。
这封信到了宋府门房,还不曾送到宋父手中,便先被瑶台阁的丫鬟收过去,一路送入宋府瑶台阁。
瑶台阁位于花园附近,是整个齐府占地最好的位置,其阁分二层,一楼待客饮茶,二楼是姑娘家的厢房。
自古以来,未出门的姑娘都被称为“明珠”,有“高阁娇养”的说法,所以只要是体面些的人家,都会单给姑娘们开出来一个阁楼住。
当然,大部分家门只有嫡女才能住,庶女都跟姨娘住院子,按着宋娇莺的养女身份,本也该是住院子的,偏她得了宋父的专宠,宋父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她,特意为她建造了一个新的阁楼。
瑶台阁这名字便可见一般——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行过一道宝瓶门,过了一道夹道竹景,绕过假山,便可见瑶台阁,丫鬟入阁后,行上二楼,迈入内间,隔着一道珠帘,恭敬的抬手奉起书信,道:“启禀二姑娘,公主府来了信,写了[宋父亲启],应是大姑娘写给老爷的。”
珠帘之前、矮榻之上,正在读书的宋娇莺缓缓抬起眼眸,隔着一道珠帘看向丫鬟。
宋娇莺与宋知鸢也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宋知鸢灵动,活泼,真如同一只骄傲的小雏鹰一样,每日在长安的天空上拍着翅膀乱飞,跟长公主那只凤凰一样,天生贵命。
而宋娇莺柔弱,她生了一张静美的水莲面,眉如浅淡春山,唇若粉嫩樱桃,纤腰细腕,薄若浮云,轻灵飘逸,周身似是裹着晨曦薄雾般的凉意,沉入梦乡间时,就像是一朵雨中的白山茶,美的柔弱出尘,毫无棱角。
“进来。”她开口,声线轻柔婉转。
丫鬟行进门来,呈上书信。
宋娇莺亲手拿过,自己拆开来看。
与宋知鸢有关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能放过。
信封被拆开,里面有两封信,宋娇莺随手拿起来一封看。
她很想知道宋知鸢给宋父写了什么,她想知道,宋知鸢知道宋父说要给她办及笄宴,但是不给宋知鸢办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这使宋娇莺雀跃。
她翻开信,其上没有香薰气息,没有贴过封漆,对方似乎就是随手一写,却让宋娇莺愣了几息。
因为宋知鸢的信写的既直白,又大胆,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做错,既然你要与我划清界限,那我便不再是你的女儿,你我再无关系。”
就这么一句话,让宋娇莺愣了许久。
她想不到有人能这样跟宋父说话。
她也从来不敢这样跟宋父说话。
宋娇莺的豆蔻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中,在这一刻,她又一次升起了对宋知鸢的无限的妒忌。
为什么宋知鸢就可以这样不在乎宋父呢?那是她的父亲啊!她为什么不在乎?她凭什么不在乎?
心中的酸涩与愤恨几乎要将宋娇莺淹没了,她那张清雅秀美的面渐渐扭曲,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不嫉妒宋知鸢,因为她也应该是宋知鸢。
宋父带她回府的时候,对外宣称她是亲族之女,但她跟宋父心里都知道,她不是。
她是宋父原本的发妻之女——宋父出身贫寒,去长安赶考之后,被华阳县主看中,宋父为了官途,隐瞒了自己有妻子的事情,另娶了华阳县主。
宋父与华阳县主成婚的时候,她母亲已有了身孕,她甚至比宋知鸢大一岁——但是,他父亲不敢承认,甚至,她的母亲因心生怨怼、抑郁去世之时,她的父亲也不敢回来吊唁,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宋娇莺还是被旁的亲族养大。
宋父畏惧华阳县主的娘家,连妾都不敢纳,更不敢说出当年的实情,直到华阳县主死了,宋父才敢将宋娇莺带入府门,却还是以亲友之名,做了收养的养女。
宋娇莺到宋府的第一日,就见那个与她流着一样的、父亲的血的宋府嫡长女披金戴玉、神色天真而来。
和宋知鸢比起来,宋娇莺很像是在角落处被淋砸了一场暴雨之后、将死未死的苔藓,只能在阴暗的角落和蚊虫一起腐烂发臭。
宋娇莺无法控制的恨上了宋知鸢。
那本该也是她的人生,她才是真正的宋府嫡小姐。
她如何能不恨宋知鸢呢?
她又恨,又羡慕,宋知鸢的一切她都想要,可是,她却永远也学不来宋知鸢。
最起码,她不敢和宋父说这样的话,她不敢惹怒父亲,正相反,她只会讨好父亲。
这样的信,她不敢写。
宋娇莺神情阴郁的看过这封信后,拿起另外一封,这一封信是给齐山玉的,宋娇莺想,宋知鸢又和齐家哥哥说了什么呢?
齐家哥哥,齐山玉——宋娇莺很喜爱他,也许是因为他的才学,也许是因为他的风骨,也许因为他是宋知鸢的未婚夫,总之,宋娇莺发狂了一般喜爱他。
宋娇莺与宋知鸢不同,宋知鸢蛮冲,矫情吵闹,宋娇莺温柔,善解人意,她觉得,齐山玉也一定会喜欢她的,只不过是因这婚约,才必须跟宋知鸢在一起罢了。
她慢慢拆开了这封信,瞧见这封信上所写时,宋娇莺大吃一惊,随后立刻起身,道:“去翠竹居,我们找齐家哥哥。”
小丫鬟好奇的瞥了一眼书信,大概是在猜测书信上写了什么,但也没敢多看,只低头应是。
她们主仆二人从瑶台阁行出,绕过长廊,一路行去翠竹居。
——
午后申时,翠竹居。
翠竹居坐落在宋府东北角,此处水榭楼亭,风景宜人,是专门用以待客的地方,翠竹居院内单置了一个藏书阁。
藏书阁分上下两层,一层摆茶案书桌,用以授课,二层摆各种藏书墨画。
齐山玉自来到宋府之后,便以客之名长居在此,每日午后未时至酉时,宋父都会在藏书阁内,亲自教导齐山玉读书。
今日,午后。
宋父正站在台上,给齐山玉讲文,宋父年过四十,儒雅翩翩,言谈间,偶尔会低头向下看一眼。
台下摆着一桌案,象牙角雕刻出的香盘被镶嵌在桌案上,一线青烟袅袅而起,桌案旁则端正的跪坐着一个白衣锦缎,清贵卓然的男子,正侧首望向窗外的树景。
长安新雨后,青青柳色新,一只飞鸟掠过,晃了他一瞬的神。
雨后微风扑入藏书阁一楼间,浮动其人衣袖,飘飘何所似,云中仙君矣。
“山玉。”宋父拧眉道:“在想什么?”
其人抬眸间,露出一张仙人玉貌般的面,他眉长而浓,一双薄情眼更添三分冷淡,抬眸望人之时,眉眼之间一片寒意,似是巍峨高山,山顶上覆盖着这世上最冷的雪,任谁,都探不进他的心。
这,正是有美玉之称的齐山玉。
“老师。”齐山玉回过头来,眉眼间平淡回道:“学生在想知鸢。”
宋父的话应当已经送到了公主府,宋知鸢就算是再胡闹,也不敢拿自己的及笄宴开玩笑。
“她今日就会回来的。”宋父语气笃定道:“她不懂事,你多忍让。”
顿了顿,宋父又道:“八月科举将至,山玉,莫要让为师失望。”
齐山玉垂眸,点头,道:“学生明白。”
等到他高中状元之后,便会迎娶宋知鸢。
他自幼就知道,他与宋知鸢有婚事,他们要互相扶持,永不分离,他也知道,宋知鸢性子娇嗔胡闹,他必须教好她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这是他的责任。
他们话正说到一半,突然听到藏书阁外传来一阵慌乱的哭声。
“不好了,齐家哥哥——”
藏书阁内,正在教书的宋父与正在读书的齐山玉同时抬眸看过去,就看见房门被外面的人推开,扑进来了一个静美清雅的姑娘,她手上拿着两封信,满脸泪光、慌乱不安的走进来说道:“不好了,父亲,姐姐回信了。”
“回信?”宋父挑眉问:“回什么信?宋知鸢又闹什么幺蛾子!”
昨日,他不过是让宋知鸢给宋娇莺赔个礼,宋知鸢竟私自出府,他还没发火,宋知鸢又回了什么信来?
这时,坐在书案后的齐山玉也跟着站起身来。
“是我不好。”宋娇莺行进来后,委委屈屈的跪在一旁的书案旁边,道:“我见姐姐动怒,便去了一封信赔礼,结果姐姐回了一封信来,竟说,竟说——”
宋娇莺似是不敢言谈,而是将那封信递给了宋父。
宋父翻开一看,瞧见了宋知鸢写的话,顿时一阵暴怒:“逆女!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齐山玉惊讶行过来,瞧见那信上写的话,顿时拧起眉头,道:“老师,知鸢怕是一时糊涂。”
“你不必再提。”宋父气恼着一摆手,道:“她不认我这个父亲,我还不认她这个女儿!”
说罢,宋父面色铁青的走了,藏书阁之中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齐山玉本欲追宋父而去,但宋娇莺却拦下齐山玉,并递送一封信,道:“齐家哥哥,你瞧瞧这封信,这也是姐姐一起送回来的。”
齐山玉拧眉拆开来看,一拆开,赫然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大字:退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