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这冷冽的声音镇住了,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人威严凛然的影子,齐齐噤声敛首。
林媚珠看着晴儿踉跄的模样,要伸手去搀,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握住锄头柄,感情她方才就提着柄锄头满地跑啊?林媚珠轻咳一声,将手里的家伙倚在灌木上,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孙嬷嬷的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白发凌乱披散在肩头,愤怒控诉:“姑娘要为我做主哇!这丫头仗着您的宠爱,作威作福!这么多人可以作证!是她先动的手!”
晴儿的脸颊微微红肿,嘴角有血丝,她扯下歪斜发髻的草屑,冷哼道:“你敢不敢将你对我说的话与姑娘再讲一次?”
孙嬷嬷一时语塞,眼神闪烁。
林媚珠屏退众人,先将晴儿带入内间,为她整理好衣裳发髻,轻叹口气道:“你受委屈了。”
比污言秽语更容易让人落泪是无条件的信任,晴儿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
晴儿本来看着孙嬷嬷独立专行,对张大娘又打又骂,看不过眼才说了一句,那孙嬷嬷就讥讽晴儿还未爬上沈长风的床将自己当做半个主子了。
晴儿怒极,大骂一声:“刷漆的老黄瓜!我今日非扇烂你的嘴!”而后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晴儿道:“姑娘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今日这般,不知道世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林媚珠:“别担心,我自有计较。你且与我说说事情经过。”
晴儿道:“家仆确实在张大娘的女儿四娘子身上搜出了簪子,孙嬷嬷便说要先斩后奏,即刻要将人撵了去。”
林媚珠摇头:“四娘子小时候高烧留下病症,是个痴傻的,怎会主动偷东西?就是有人教,也不一定认得住地方。”
晴儿道:“奴也是这样想的,孙嬷嬷就讲张大娘是猜准了心思,说没人会怀疑到四娘子身上。”
林媚珠问道:“张大娘在何处?”
晴儿道:“孙嬷嬷要撵她母女俩走,我不同意,唤家丁将人带到偏房了。”
林媚珠觉得奇怪,孙嬷嬷这般做派好似迫不及待将人赶走一样,“孙嬷嬷与张大娘有结怨?”
晴儿仔细想了想:“没听说过。以往两人似乎没有什么交集。”
林媚珠道:“将人带到我这里来。”晴儿应下,临走前又听到身后人问:“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孙嬷嬷或者张大娘?”
晴儿道:“还真有,张大娘的娘家人若娘来过一次。”
半晌后,晴儿板着张脸:“孙嬷嬷,世子妃请您说话。”
孙嬷嬷看着张大娘如蒙大赦走出来,又见晴儿一脸幸灾乐祸,本就发虚的脚像踩在棉花一样。
厢房里,林媚珠端坐正位,脸上沉静如水,看见人来慢慢吐出两个字:“跪下!”
孙嬷嬷膝盖一软,泪马上就落了下来:“姑娘,我是一心为您啊,这样的祸害留不得……”
林媚珠缓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孙嬷嬷眼眶猛地睁大了,屏着息望着林媚珠,不及两瞬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她不知道,这样短的时日,林媚珠身上可以吓煞人的气势是从哪里学来的。
孙嬷嬷咽了咽唾沫,试探道:“姑娘,您难道信她们说的,也不信我说的话?”
林媚珠慢慢阖上眼,似是累极,“嬷嬷,我待您为家人,将你视为尊长,可你却……张大娘已将所有事告诉我了。”
孙嬷嬷慌了,急急道:“你别信她们鬼扯!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若娘!”
若娘的客栈开在湖广交界处,印象中孙嬷嬷只去过那里一次,林媚珠的心咯噔一下,道:“可是她说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孙嬷嬷道:“都十几年了,那条官道人来人往,她认错人了也是有的!”
林媚珠道:“可她记得我。客栈里的其他人也认得我。”
“她知道我锁骨上有颗红痣。”
“她手里还有证据。”
孙嬷嬷的冷汗打湿了前襟,本就不大的眼因为紧张眯成了一条线,“不可能!那肯定是假的,契书我没签!他们是想钱想疯了!经营的客栈没落了与我何干?拿着伪造的契书就想讹我!”
林媚珠直直望向底下的人,目光如炬,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击破,逼问道:“你可知你犯的是什么罪!”
孙嬷嬷扑到林媚珠脚边,涕泗横流:“姑娘信我!我真的没有签字画押!当时我病了好长时间,以为自己要死了,盘缠也用完了,我只是……只是想着以防万一,为您找一个好人家。”
孙嬷嬷眼神真挚,紧握着林媚珠的手,“但是后来!后来,那些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我舍不得姑娘,我就强撑着上路了……”
林媚珠看着对方慌乱又欲盖弥彰的神情,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她甚至还未将若娘请来对质,只是轻轻一诈,孙嬷嬷便不打自招了。
“你带我下岭南途中感染了风寒,我娘给你的盘缠早已经用完了。你不想再赶路,只想将我这烫手山芋扔出去。若娘当时与她的丈夫经营一间客栈,你想将我卖与他们换盘缠,文书契约拟好之后……你反悔了,带着定金偷偷跑了。我想,大约是他们给出的银子太少,不合你意吧?”
林媚珠感觉满腔怒火涌上脸面,随之而来的失望,绝顶的失望,她好半晌才讲话说出来:“若娘根本就没有和张大娘说过这些事,想必她也不敢确定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我,是你自己心虚,怕事情泄露,着急忙慌地想将张大娘赶出王府,以绝后患。”
孙嬷嬷还想为自己争辩,林媚珠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这些话,你留着和官府说罢。”
按大魏律,奴籍之人涉嫌拐卖官家妇孺经查实判死刑或流放千里。
孙嬷嬷的泪水流过嘴唇,伤痕浸得发红发胀,她咬着唇往上望去,林媚珠背过身,只留给她一个决然的侧影。
孙嬷嬷忽然轻轻地笑了,寂静中她的声音带着点讥弄,仿佛看穿了林媚珠镇定自若底下的狼狈,道:“姑娘,你明白的,不是吗。”
林媚珠打断她的话:“押她出去!”
可是那句“你明白的”一直在她脑袋里回荡。她扶着桌角,颓然跌坐在圈椅里。
她明白的,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
在陈姨娘选择将她送回岭南那天起,她就成了弃儿。
早年间,林谦祖早年在湖广一带任职,后被调任南京。林谦祖便将陈姨娘并两个孩子安置在原地,道等过两年再举家迁往南京。陈姨娘越想越慌,怕丈夫一去不回,又怕外头的女人抢了她的宠爱,只是这一去路途遥远,带着两个孩子实属不易。权衡之下,她灵光一闪,托人将林媚珠送回了广州府的父亲林惠生家,而后带着儿子追上了刚出城门的丈夫。
陈姨娘讲那时候弟弟身体不好,不得已才将她送回岭南。
可是那时候她也才两岁啊。
孙嬷嬷为什么敢动了将她卖出去的想法?因为她知道林家没人会在意自己。
庶出,女孩,死了也无所谓。
她明白陈姨娘说的想自己过上好日子都是骗人的,陈姨娘一心想着将自己嫁入高门,明知门第悬殊下自己会过得艰难也无所谓,只要能给弟弟铺路就好了。
她也明白沈长风态度回暖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自己,而是因为他见色起意,贪恋这具身体罢了。
林媚珠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渺小,在人前强装的不在意,好似杯子里装满的水在一直硬撑着,在阖上门的瞬间,她终于难掩失落和悲伤,流下了眼泪。
她想大声咒骂、指责,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然而现实中也只能将酒盏一次又一次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