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大钟轰然敲响。
“二位不如随老衲移步寺中?”方丈稍微愣了一下,随后又笑着询问。
姬开拉着姚锐的衣袖,明显不想到寺庙里跟和尚一起睡,却又不好在和尚面前说,只保持着得体的笑,想着如何委婉的回绝。
“好啊。”
没等他酝酿好说辞,姚锐就欣然同意了。
方丈完全不在乎两人什么反应——他也看不见,只引着他们往寺里走,一遍讲着韩皇后和钟王后的事:“几十年过去,早就是物是人非了。韩姑娘和钟姑娘以前常常来讨一杯素酒喝,又会留下来听老衲讲半日佛法……”
钟家是白手起势,与韩家这样的巨贾几乎完全无法相比。两个姑娘素手银钗引为至交,倒也是美事一桩。
韩皇后闯祸总带着钟王后一起,闯祸的地点大多是寒山寺。
“咱们又不是来听故事的!”姬开趁着方丈出去沏茶,附在姚锐耳边低声提醒。
姚锐咽下嘴里的素肉,随口说道:“我们又不差时间。反正你也没听过这些故事,恰好回去讲给吴王当乐子。”
寺庙提供的饭食姑且可以当宵夜。
姚锐忽然放下筷子,问姬开:“你觉得方丈是真的得道,还是装瞎?”
“真的是得道高僧吧。”姬开耸耸肩,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质疑的,“你这人真奇怪,有时候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有时候宁可怀疑人家是装的……”
姚锐推了他一把:“你先出去。”
“啊?”姬开想不到这位殿下又要干什么,匆匆拿起桌上自己的宵夜,被决明子的剑柄怼出去了。
那方丈恰好与他擦肩而过。
方丈小心翼翼地把茶壶茶杯放在桌子上,开口问姚锐:“殿下,方才公子出去是……?”
姚锐拿起筷子,在碗里扒拉两下,随口说:“如厕去了。我想问问大师,您是如何分辨我们二人的?”
方丈愣了一下,抿了口茶,微笑着说:“老衲今年八十有九,失明已近八十年了。日久天长,便能以气味辨人了。譬如皇后身上是荷香,王后身上是萱草的味道,而这位公子……”
他指指决明子,笑意加深:“杀的人应该不少吧?”
闻香识人姚锐也听说过,但是不怎么相信——人们认他一般都是透过眼睛。
“决明子。”姚锐身子微微前倾,直勾勾看着方丈无光的眼睛。
决明子走到方丈旁边,面不改色抽剑出来架在他脖子上,又恰恰离皮肉有好一段距离,连冷肃的寒意都是感受不到的。
方丈丝毫没有惊慌,自顾自喝茶,又笑着问:“殿下想知道什么?”
姚锐并不回应方丈的问题,只是又说:“你算不算坏了规矩?”
修道者,也就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不得与人界有过多交际的。这话出自高后之口——这位奇女子自称是神龙之后,姑且就当她是。
国师和陈监正就是这一类人,他们被封了官职,相当于与太祖立了契,就必须为大齐卖命。
方丈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忐忑地开口:“殿下说的什么规矩?老衲从万寿公主当政开始,修禅八十余年,还未曾坏过律法。”
“哼。”姚锐冷哼一声。
决明子把剑收回鞘中。
“大师,你觉得天生异相,究竟是祥瑞还是枷锁?”姚锐双手交叉支撑着下巴,他抬眼定定问方丈。
方丈记得人的眼睛长什么样,也听说过他的蓝眼睛,闻言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很快说道:“您以为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世事无常,命有定数,上天如何安排,自有它的道理。”
姚锐勾唇笑起来:“那我如果杀了另一个所谓‘身负天命’之人呢?”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国师,抑或是钦天监的陈监正。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未免太过无趣。
“……”方丈沉默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皇子不爱听的,也不能违背心中之法,只好开口说:“《坛经》讲:‘非幡动,非风动,仁者心动。’,可殿下也该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害人……”
姚锐微笑着竖起食指:“嘘……后面的,我不想听。”
他要杀的人信佛,一句从得道高僧口中讲出的“仁者心动”,已经足够了。
“决明子,记下了吧。”姚锐拍拍衣摆站起来,问一边的决明子。
决明子立刻展示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一个盒子。
那小东西是昌平侯府里流出来的。听说当年有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偃师,打造了这能储存声音的物件。
“大师,我们走了。”姚锐推开门,笑着回头向方丈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方丈深深叹了一口气。
韩皇后当年也问过类似的话,他给了一样的说辞,母子二人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择。
一个够听劝,要对付那个是没杀,折腾的是生不如死;另一个是压根不听,彻彻底底的随心而动。
“还吃。”姚锐猛然一拍姬开的背,“走了,到姑苏山去。”
姬开险些呛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满地说:“你开玩笑呢。这大半夜的哪还有船。”
“你这素肉可真好吃。”姬开把碗交给一边的看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和尚。
和尚捋着胡子笑道:“当然了,当年王后也喜欢吃呢。”
“那大概是真好吃了。”姬开用手帕擦擦嘴唇,随口说了一句。
他又不是钟王后亲生的,平常喜好也大相径庭,难得有一样都喜欢的东西。
“你到底走不走。”姚锐有些不耐烦了,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
姬开下意识直起腰,转头微微笑着回应:“当然走,可我们怎么走?”
“苦……”姚锐回头去找苦木,没看见人才皱眉问决明子:“苦木去哪了?”
“我让他找韩堂主来接您。”决明子坦然开口,似乎是有些愧怍,睫毛微微垂下,显得极为委屈。
姚锐受了韩皇后影响,自然也以为韩堂主穷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见了决明子做出这幅死样子,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最终只说:“……麻烦他干什么。下不为例。”
姬开仔细观摩着决明子的表情,弯起眼睛笑了笑。
“带我们上姑苏山。”姚锐从容地夺过决明子怀里的剑,挂在他背上,又从善如流地伸手抓住他一只胳膊。
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小孩,他什么德性决明子清楚的很。
决明子抓紧姚锐的胳膊,另一手向姬开伸过去。
三公子下棋不按规矩走,打牌也不会照着常理出牌。这一会儿倒把叛逆的本性发挥完全了。
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抽了风,一把把姚锐从决明子手里拉了出来,又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打横抱起,并附言一句:“你怎么这么轻呢?”
“放我下去!”
姚锐不怕高,但怕这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在地上摔一下的感觉,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第一瞬间就开始剧烈挣扎。
决明子也吓了一跳,连忙从一边托着姚锐的身体。
姬开练力气也没练到好处去,姚锐一挣扎重心自然不稳,怎么也稳不住,不过半柱香姚锐便挣扎着落到了地上。
被决明子扶着两脚站在地上的。
“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啊?”姚锐略显愠怒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原本白皙的脸也染上了一抹薄红。
姬开见他好像有些生气,便学着方才决明子的样子,垂下睫毛认错:“殿下,臣知错……”
“……行吧行吧,下不为例。”姚锐无奈扶额,一手搭上决明子的肩膀,“下次做事清醒一点。”
姬开登时收起脸上的表情,高兴地跑到另一边去抓住了决明子的手臂。
敢情这位殿下现在吃软不吃硬——还以为跟以前一样软硬不吃呢。
姑苏山在寒山寺的南边,说远也不太远,反正决明子以前做过畅游江湖的剑客,带着两个根本难不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