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干净了后,燕熹的脸色逐渐的好了,食几的中央烧着一壶好茶,茶香缭绕,余旧给他倒上一杯茶后,又给尤辜雪倒了一杯。
接过余旧的茶,尤辜雪刚要入口,却听见一到轻微的叮嘱:“四小姐,小心烫。”
燕熹喝茶的动作一顿。
尤辜雪看去,余旧的叮嘱如同他的人一样,微微的,不动声色,却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温和。
她回报以微笑:“谢谢。”
这个余旧,比他的主子温柔多了。
燕熹将茶杯重重的放在食几上,冷冷的笑了一声,黑眸里射出一道寒光:“你也出去!”
余旧低低的应了一声,便出了门,转头撞见了靠在门边的谢渁,他一脸贱兮兮的嘲讽:“呦!你也出来了?还以为你家大人对你多特殊呢?”
余旧白了他一眼,这是他见过的最聒噪的侍卫。
看着门口的两道身影,一个缠着人讲话,另一个爱答不理,那场面有些搞笑,尤辜雪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滑稽。
“看我!”
凛冽的声音响得突兀,惊了她一下,尤辜雪像是才回过神一般,笑道:“好好好,您有事直说。”
燕熹深吸一口气,努力的整理了一下被那两个人打乱的心情,才缓缓的开口:“还记得上次我问你,名声是否很重要吗?”
尤辜雪点点头,一语中的:“所以,汀洲城的老妪,血溅登闻鼓,真是你的手笔?”
雅间内的烛火点燃了很多,足以亮堂,只是仍是架不住风吹,烛光晃荡几下,也在她清丽的小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燕熹盯着她许久,半晌后笑了,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你很聪明。”
血溅登闻鼓的事情,州府衙也算是惹了一波民怨,目下有不少的民众在府衙门口闹事,汀洲的刺史大人,已经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了,他要是再不平息民怨,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
谁也没有想过,那老妪背后是他让红手绢的人鼓动的,只有尤辜雪猜出来与他有关。
对于他的夸奖,尤辜雪置若罔闻,而是直接问道:“所以呢,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这次你以人命为开端,是认定这一回,可以将周家拉下马了?”
这就是他说的,多谢她的指导,掀动民愤,名正言顺的借机铲除周家,前面的那些什么赈灾银,什么收缴赌场,什么阳月女案,都是开胃菜。
只有这样,名声发烂到人人喊杀,周家才无法有翻盘的机会。
他对自己的告诫,是听进去了,只是换了个对的程序去对付周家。
若周家真的贪污了抚恤金,那也是自作自受。
“下一步,自是需要你与我一同去见证。”
看来,他接下来的计划,还把自己框在里面了,身为他的盟友,有些事确实是躲不掉的,再者,经过那几次的事情,尤辜雪也能知道,周家的气数是到了尽头了。
“燕熹。”尤辜雪的语气有些闷闷的,晶黑的眸子看着他,“为何她一定要死?活着就不能讨公道吗?”
既然都是要伸冤的,那老妪为何非要撞死?
他既然要对付周家,这贪污抚恤金就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必要非要以人命作为讨公道的筹码,她不是必须要死。
“她要是不死,你以为,远在皇城的我们,会听到这件事吗?”
燕熹似是在嘲讽她的天真,他起身,走到栏杆处,眺望着脚下星罗棋布的街道。
“赵静婆前后讨要恤赏讨了两年,恤烈驿的人均不认账,两年的时间里,她熬走了自己的丈夫,人也有些痴傻,无所依靠,这样的人,你指望她的悲,会被人看见吗?”
尤辜雪沉默了。
“有些事有些路,需要以鲜血饯行。”
夜风习习,混合着燕熹的声音传进尤辜雪的耳朵里,闻者心头一颤,在这个封建时代,底层人的需求和血泪,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人是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的。
不与自身的利益捆绑,就更无人在意了。
“能成吗?”
尤辜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柔的嗓音里喊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燕熹转身,静静地凝望着她,有些讥诮道:“你不是最喜欢依照律法办事吗?这是认同了我的做法?”
“何为律法?”尤辜雪转身,面对他而坐,“律法就是人们习以为惯的东西,人们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会达成协议,哪类事应该如何解决最好,这就是习惯,立下个规矩,就成了律法,这就好比小孩子玩游戏,事先得说好游戏的规则,那个规则就是律法。”
这句话是她在上大学时,再次拜读高尔基的童年里面写的,初读时只是个小学生,什么也不懂,长大后再读,却觉得他书中的每一句话都能打入肺腑。
“燕熹,律法只是个尺,它不是准则,律法是跟着人走的,不然,这大雎的律法也不会年年都要修正了。”
“所以啊,燕熹。”尤辜雪仰头看他,轻声道,“不要觉得多不公平,这个世道最公平的地方,就是它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那身官服穿在她的身上,明明宽大的可笑,可是她在说这话时,却极为顺眼。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尤辜雪说这话的时候,像是特意的说给他听的,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有一种被人看懂的感觉。
蓦地,燕熹走向她,弯腰,凑近她的面孔,沉声问道:“尤辜雪,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你从出现在御史大狱开始,就一直缠着我,到底是为何?”
尤辜雪的心里一紧,他不会又对自己起了杀心了吧?
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尤辜雪勇敢的与他对视,仔细的端详着他的面孔,眼底布满了赤忱。
“燕明夷,你别怕,我是为你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