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鲤双手悬在空中,不知放哪里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那少年再度苏醒时,微雨早已停了。迟鲤也早已为他包好了伤口,残破的大石前,她正靠着歇息。
她呼吸均匀,少年张开双眸,修长的指尖在伤口上的绢布摩挲。他虽不解,但尚且可以感知,她似乎并无恶意。
我下手也不重,她,应该死不了吧……
奇异的想法莫名冒出,他愧意暗生,缓缓伸出指尖,料想去碰她的鼻息,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不得动弹。
“要做什么……虎妖?”
面庞即使沾染泥污,可少年容颜依旧俊美,金色的瞳仁渐渐隐藏,衬得眼角下的一颗红痣愈发明显。
他嘴角嗫嚅,望向眼前人被碎石划出血痕的面庞,缓缓开了口:
“你既然知道我是妖,那你为何不杀我,还救了我……不怕我吃了你?”
迟鲤擦拭着剑柄,不去看他。在她心中,他总觉得他说了段毫无杀伤力的废话。
“于心不忍,出手相救。”迟鲤抬起头,“你若想吃了我,我活不到现在。”
“既然化作了人形,那你便回你的洞府去吧,养养伤。”
“你在害怕?”少年声音微弱沙哑,眼底的幽光紧盯着迟鲤,令她好不自在。
“我没有!”迟鲤驳道。
“那好,既然你不怕我,那我就要和你回家。”
“回...回家?”
少年冷不丁冒出这句话,迟鲤心中一惊,不禁冒出层层问号。
“回你的家。”
见他目光恳切,迟鲤转念一想,毕竟有人做伴,清道观也会热闹些,一个看似荒唐的决定被轻易吐出:
“山顶的清道观……你可愿随我去?”
少年点了点头,一手指天,语气坚决:“妖界规矩,若有恩者,天地所鉴,将以生相报。”
清修三年来,无一人拜访,即便是太子,言语间亦是有求于她,而眼前少年模样的虎妖,却是死心塌地的愿追随她,虽不知他是否别有所求,但一人一虎,也总算有了伴。
迟鲤莞尔一笑:“既然要以生相报,那……道观清净,伤会好得快。”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跟在迟鲤身后,块头虽大,即便是受了伤,却也敛不住情绪,足下紧紧跟着。夜幕降临,迟鲤也少了采药的心,心中轻快起来,只一味向清道观走去。
“这里便是清道观,皇帝敕建。”
迟鲤推开观门,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粉白色的花瓣打在二人面庞。
迟鲤伸手接过花雨,少年却好似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或许妖看过的花雨比人要多。”迟鲤暗自揣摩,目光却移不开少年纯真的脸庞,面无表情却引她入胜。
灵官殿前,张真人以竹叶取水,在少年头顶轻轻撒下,再领他恭恭敬敬的上了三柱清香,便挥了挥拂尘,笑着回房了。
迟鲤带他走进了一间厢房,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窗边更是放着一株含苞的兰花,散出清甜幽香。
少年环视四周,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心中不免紧张。
“你放心,此处绝对安全,无人再会伤你,我就在隔壁,不会走远。”
迟鲤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将一套衣物塞进少年手中,“你的衣服该洗洗了,换上这套试试。”
言毕,迟鲤不禁转念一想:老虎就算化成人,也终究是老虎,又怎么会洗衣服,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年接过衣物,一言不发,懵懂地侧着脑袋。
“还看什么?换好衣服,屋外等你!”
房门轻掩,整洁的床榻之上,少年神情依旧冷峻,却皱起眉头,五指摩挲着被褥的丝缕纹理。
从未有过的关心不约而至,他还不适应。
房门外的迟鲤方才在石椅上坐定,却又在那房门再度打开之时,从椅上倏地站起。
那少年他推门而出,一袭青色道袍虽飘逸宽松,衣带也未系牢,却更衬得他随性天然,气质超凡,与古书上仙灵的神韵貌无二志。
落花间,迟鲤眼前一亮,双手环抱胸前:“你别说,还真有个学道的人样儿。”
她走上前去,伸手整了整少年不太规矩的衣襟,一如对待平日里挂单道观的寻常小道那般——只是指尖划过衣襟交叠之处,却无意间触碰到了一颗强力跳动的心。
那颗跳动的心,险些让她忘记了眼前人实则为妖的事实。
神思出游之际,少年即便是妖,也不禁觉得四下寂静,略有尴尬,便飞身跃上屋檐,独自望月。
迟鲤仍在原地出神,张真人缓步而至。
“迟姑娘,就算是妖,你对它好,它感知的到。”张真人忽然拍拍迟鲤的肩头,不知是望明月还是望少年。
迟鲤吓了一跳,又立刻平复呼吸,恳切道:“真人,您说待他伤好了,还会记得我吗?”
“你可不要小瞧了虎妖的记忆力,它们报世仇,亦报世恩,有时比人还仗义——无论人还是妖,刚成人形时,都是一张白纸。”
“虎妖强而有力,它们不在修心上花心思,因此虽成人形,但心中尚且是个孩童。”
张真人回头看向一时出了神的迟鲤:“那味药草得离,你可有头绪?”
她摇了摇头。
“无妨,你命里该得到的,都会经历一番。”
说罢,张真人便背过身去,消失在了月影横斜之下。
月明星稀,少年斜靠屋檐,即便是伤口仍点点渗着红,可面容依旧清冷。
迟鲤飞身而至,亦盘腿坐在少年身旁。月光之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正映在青石砖面。
“你为何不睡?”迟鲤递给少年一块糕点,“一天没吃着肉,反倒中了箭,多少吃点吧。”
“我觉少。”少年接过糕点,愣了愣神,一口吞下。
沉思片刻,迟鲤侧身试探:“你,在秋冥山过了多久?”
“有一些事,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很久……很久,山上没有竹子的时候,我便在了。”少年低下头,目光迷茫。
迟鲤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少年有秘密,但他的孤独,远大过秘密。
迟鲤望向少年如同白纸一般纯粹的面庞,心中生起怜意,“以后我们做伴,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里……你为何对我如此关心?”少年没有接话,好像乍然回过神来,反倒问向迟鲤。
她抬头笑道,未经思量,话语便自心底流淌:“我救了你的命,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即使是妖,你如今也未伤我分毫,料想也是个好妖,你有好好生活的权利。”
见少年有些听不懂,迟鲤索性申了个懒腰,平躺在屋檐之上:“意思就是,我愿帮你,修炼成仙。”
“那修道之人,都如此良善吗……”
见眼前少年天真的令她可怜,迟鲤立即摇了摇头,眉目紧皱,神色认真:
“不论修道与否,是人便有善恶之分,不可轻信,你身为虎妖,亦不可仗妖性轻易害人。”
少年若有所思,朱唇微启:
“我答应你,不伤人。”他的眼神坚定,“不过若有人伤你,我会保护你。”
看着眼前人如此认真的模样,迟鲤确信,她做了件极对的事。
“嗯……那我们互相保护?”
少年点了点头,从此刻开始,这秘密的契约,便在月光沉醉的屋檐上缔结。
不过月色虽静好,有人却偷偷吞下了半句话:
妖界规矩,与人承诺,当千思万量,而毁约者,必会消散凡身,永堕为兽——不过没有应验在自己身上,众妖皆当此话仅是传说。
好似今日便有了家人,迟鲤的眸中酸涩,可正当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时,她猛然想起了些什么。
“小老虎,你还没有姓名,对不对?”
“嗯。”
迟鲤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对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不移,一本正经行了拱手礼:“我叫迟鲤,看你初具人形,周身似雪,眸聚如光……便叫你白煜如何。”
月光盈满双眸,少年看不懂两手重叠抱拳的意义,便伸出修长的指尖包裹住迟鲤的两只手。
指尖重叠间,他不顾迟鲤微红的双颊,暗自念道:
“白煜……白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