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居的小园中,许娘子靠在抱厦的榻边缝靴子。
三郎君已开始习武,每月要练十日的骑射,去马场时多会换上翻领胡服与六合靴,但皮靴底硬,许娘子怕他穿得不舒服,遂在里面缝上一层素罗软布。
榻边花窗半开,青儿打理着丝线,时不时望望满院蓊郁苍翠的紫竹歇眼睛。
“娘子猜猜我听阿蕙说了哪句话?”她理过一卷银线,开始裁帕子。
“哪句?”许娘子头也不抬。
青儿纳罕道:“阿薇怕生,睡得不好,阿蕙安慰妹妹,说‘既来之则安之’,之乎者也的,像是郎君女郎们才会学的东西。”
“这句出自《论语》,可用得不对,拿此话安慰人,显然只知字面意思而不解文中意。”许娘子这才稍停动作,微微回忆背过的典籍,“可阿蕙能记住,已属难得了。”
沈蕙哪里学过古文,随口一说而已,却忽略了在信息不流通的古代,作为个小丫鬟能认字都算稀罕。
“故而我才诧异。”青儿学过几日字,也只会写自己名字,甚是佩服沈蕙,“阿蕙曾哭诉过蒋氏命她抄书卖钱,想来是抄书时记住的了,过目不忘,好厉害。”
“她未必有你想得那般聪慧,但若聪慧些,多学一点本领,便多一条出路,总不好做一辈子小丫鬟,到了年纪再分出去嫁人,重蹈覆辙。”许娘子不禁想她那苦命的长姐,叹口气。
“怎会做一辈子小丫鬟。”青儿见四下无人,阖上窗,“宫中多次召众妃侍疾,大王监国又已将近半年,说不定快...有娘子在,阿蕙阿薇定能跟着离府。”
当今陛下明德帝素来疼爱长子豫王,自从豫王战死沙场后,便一蹶不振,又逢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数月,无奈命嫡子楚王监国。
若楚王登基,将挑出一小部分奴仆带入宫,余下等人或脱去奴籍或分进皇庄。
许娘子却未想过让两个外甥女脱籍。
不做奴婢是好,可外甥女们到岁数后仍待字闺中,会遭到官府催促,而如果选择嫁人,无依无靠,真能有好归宿吗?
倒不如一齐入宫、考个女官,即便是做九品女史做到老,出宫时最差也能赚得几百两银子。
许娘子瞥了青儿一眼,示意她噤声:“切莫多言。”
“娘子说得是。”青儿又推开窗。
“先看看阿蕙阿薇能不能做好差事吧。”许娘子缝完皮靴,打开白瓷小盒抠出些玫瑰手膏抹在指腹上,“段婆子是个懂事的,把我姐姐的遗物还回来了,话也诚恳,让阿蕙跟着她堂妹是不错。你告诉阿蕙,以后去兽房。而阿薇头脑简单,到下人膳房干活,还饿不着。”
膳房多的是油水可捞,但好钻营的全奔着给主子做饭的地方去了,只供给奴仆一日三餐的下人膳房高不成低不就,无人争抢。
乞巧节后,各管事姑姑重填名册,沈蕙沈薇入府的差事终于定好。
沈薇听见小丫鬟传话后,惴惴不安,放下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的蕙兰才成形,长叶舒展:“姐姐,你真被分去了兽房?”
“嗯,青儿姐姐告诉我,姨母说段婆子的堂妹确实是兽房段姑姑,是个不错的人,命我跟着她好好学。”沈蕙收拾小布包,动作利索。
她是乐天派,颇为随遇而安。
做大学生也好,当兽房的三等婢女也罢,总要活下去,既然要活着,不如快快乐乐地活一天是一天。
“可我要去下人膳房。”沈薇拽住沈蕙的袖子,“我会想姐姐的。”
“下人膳房和兽房之间只隔了一个花房,离得那样近。”沈蕙不以为意。
“长这么大,我俩从未分开过。”沈薇胆小,一想到无法再终日见到姐姐,吓得红了眼眶。
“想我就来找我。”沈蕙满脑袋是吃,“而且春桃姐姐说,偷偷贿赂膳房厨娘能买东西吃,比去食肆便宜,我肯定常去看你。”
崇仁坊中除却楚王府,另有吴国公府和湖阳长公主出资修建的尼寺,其余宅院的主人亦不缺官宦人家,坊中的食肆酒肆价贵,而东西市又只有中午才开市,嘴馋了,倒不如去下人膳房开小灶。
沈蕙见沈薇还神情戚戚,拿手指点她的额头:“你十一岁了,学着长大吧。阿娘留下的银钗段婆子给送回来了,分你一支,留作纪念。那两件罗衫被蒋氏穿过,我和姨母嫌弃得很,给卖掉了。姨母先给我们每人二百文,余下的两千文由她保管,你拿好。”
沈薇吸鼻子,忍住哭音,下定决心该脱离姐姐的照拂,努力独当一面:“姐姐你放心,我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