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索夫,才是主宰人类世界的神。
龙玛茵十分确信,不管天下人怎么想,吴索夫一定是这么想的。
吴索夫这种病态的自恋,和对世界扭曲而虚无飘渺的认知,正是构筑他精神世界和自尊自信的不朽基石。
那晚一起参加公司年会的人群中,所幸有几位同事,平时深受吴索夫的照顾,因此对吴索夫充满感恩之心。他们听到吴索夫要讲话,就连忙留存录音录像,奉为圭臬。
而这些记录,好死不死地、在吴索夫当众粉碎简历后,被人曝光了出来,随即像野火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网络世界。
年会视频上热搜的那天,手机推送的即时新闻,将龙玛茵的注意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
她看了片刻,随即仰天大笑,面容几近僵硬。
那笑声似是疯魔,似是呜咽。
镜头中,吴索夫步履蹒跚,醉意尽显:“这群猪狗,这群妄想挑衅我们天龙人秩序的猪狗,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活该被子弹,被导弹,被炸弹,像烤乳猪一样变成我们下一顿美餐!既然要跟我们对峙,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世界的底层,凭什么要求跟我们天龙人平起平坐?”
说完,他挑着扫帚眉,对台下同声同气的同僚们,露出会心一笑。而同僚们仿佛得到了号召,一起将丰盛的美味佳肴扔到空中,将掺入烈酒的新鲜果汁灌到对方的领口。
这群人,永远不会有饥饿的时候。而跟他们作对的人,只有围追堵截,头顶炸弹,饥寒交迫的命运。
世世代代,永不更迭。
“如果他们还侥幸能有世世代代的话,哈哈!”
嘲弄的话语在半空中回响,兴奋的人群挤到首席投资官家的阳台,点燃了礼炮和烟花。
当地法律禁止燃放烟花,可这又阻止得了谁呢?
他们自诩,是街头恣意横行的狼。别人的规矩,别人的安全,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狗屁。普罗大众熙熙攘攘,在他们饥饿时分,都只是可以分食的肉糜。
战争算什么。
只要能抢占战后残局的各项投资借贷业务的所有权,死几个人,活几个人,跟吴索夫们,又有什么关系?
视频,在烟花的爆鸣声中戛然而止。
龙玛茵无法想象,握着手机拍摄这一切的人,和愤怒之余将它曝光上网的人,观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生死对立、迥然不同的心情。
义愤填膺的人群慢慢集结,哪怕每人捐出一块钱,也很快筹集了租借带有LED和功放的大卡车,把吴索夫的英姿,七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地在银行楼下洗脑般、循环播放。
往常马路上都只有鼓风机吹饱黑面獠牙的大老鼠,或者满脸肉瘤的肥猪型标志物,像龙玛茵一样走路上班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甚至不为那满面狰狞而感到恶心诡异。
然而今时今日,写字楼窗外传来抗议的人群声响,涌动如潮,黑压压地一起举着灯火,将不夜城照得雪亮。
蓝色小鸟上爆出新闻,有不明男子围着格子围巾,往公司大楼投掷燃|烧|瓶和粪罐,不偏不倚砸中了走在路上的吴索夫,重伤送进ICU。
即使吴索夫妻子第一时间联系上世界最大皮肤移植研究所,也无济于事。粪便已经随着碎裂的玻璃渣深入肌理,清洗需要很长时间。然而今天满大街都是人群,根本没有给救护车清开足够的道路。
等医护人员把人事不知的吴索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恶臭。被燃|烧|瓶炸得皮开肉绽的面容,流着浑浊的棕黄液体。场面一度过于恶心难看,让报纸记者拍摄时,都忍不住给吴索夫的脸打上了马赛克,防止吓到读者,尤其是未成年的孩童。
还在办公楼里加班的白克薄,突然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来自妻子的求救短信。原来自己的一儿一女,即使今天满街骚乱,也还正常上学去。屏幕上的照片,是从一辆汽车车窗里偷拍的,白克薄儿子身穿棒球服在球场上排练的照片。配上的文字,却冰冷得让白克薄胆战心惊。
“欺辱杀虐我们儿女的人,终将获得自己儿女被欺辱杀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瞬间、白克薄下意识地想要报警。他青筋暴露的额头上,一跳一跳地写满胆战心惊。
按下电话键盘上的数字,白克薄颓丧地抬眼看了看窗外黑压压的人群。
报警有什么用呢?那天他站在吴索夫身后,眼看他将简历塞入碎纸机,面无表情。白克薄没有阻止吴索夫的恶行,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吴索夫之流身边沉默的帮凶。如今自己的儿女也陷入危机,这才让他陷入绝望。
给儿子女儿转学吗?用自己每年上百万的薪酬给他们进行全天候安保吗?让老婆给孩子们办理在家自学,妈妈亲自上阵教书吗?
这一切,都太过于荒谬。吴索夫们的个人行为,已经活生生逼得“不相干”的自己,走到了同一“战线”。而白克薄这样并非天龙人的群体,到头来完全享受不到天龙人密不透风、颠扑不破的群体相护,而是被天龙人坑害着连带收到愤怒人群的打击报复,几乎要搭上自己亲生儿女的性命!
颓唐地抱着手机蹲在墙角,白克薄感到腹中一阵猛烈的抽搐。他出于中年发福的担忧,每天都谨小慎微地吃着沙拉,也坚持运动。本以为自己肠胃有如钢铁的白克薄,今天却因为担心孩子,感到胃部一阵剧痛,牵连肠道,痉挛得阵阵钻心。
楼下吴索夫被砸中后响起的爆炸声,惹得白克薄惊魂未定。而自己腹间的绞痛,却让他无法专注心神去关心其他人的休戚。
“请……放过我的孩子们……”脑海中终于划过最后一句,白克薄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脱力,像是冲入云端飞起。似乎以为自己躺在血泊,倒地的一瞬,白克薄感到浑身黏腻。
闻声赶来的同事们,在办公室里传出惊呼,并嫌恶地交头接耳。
无论白克薄职位再高,毕竟也没有人想触碰一个,在一滩粪便污渍中昏迷不醒的人。直到白克薄的妻子坐着城际火车在抗议人群散去后赶来,才把白克薄用外衣裹着带回家收拾干净。
这究竟是善恶终有报,还是某些人处心积虑谋划着颠倒黑白的一场戏?
龙玛茵看到新闻上播报的混乱场景,还有蓝色小鸟上无名员工关于白克薄在办公室失禁昏迷的线上爆料,陷入了深思。
这场袭击很快被定义成极端分子对天龙人的恶意屠杀,全城好似默契一般,开始动用军警对任何参与抗议和同情抗议言论的普通市民进行抓捕和清洗。
就连转发了几个蓝色小鸟贴文的大学学生和教授,都一并处理清除。饭碗被打碎,没有下一顿的时候,再多的义愤填膺,也抵不过普通人深夜饥肠辘辘的泪水。
心底的声音提醒她,小心。
她意识到,她此时的情绪,是悲痛万分,是深深地为吴索夫的死亡而感到遗憾怜惜,再无其他。也不能再有其他。除非,她想跟其他抗议者一样,一股脑被抓进当地早已人满为患的监狱。
龙玛茵本能地拿起手机,用备忘录敲字,记录自己涕泗横流,悲痛的心情。按下保存,时间戳不再更改。
顺手在网上搜索到吴索夫的讣告,他埋葬的公墓在地图上有标记。
抓起一把金盏花,龙玛茵穿着风衣,戴着墨镜,趁着旁人还没睡醒,悄悄来到了公墓。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龙玛茵把花瓣落雨一般扬在吴索夫坟头。
打开录音机,龙玛茵悲怆如丧考妣,泣不成声。抬眼看了看,公墓还有很多空地,虚位以待。凉风习习,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风声,有如夜半鬼哭。
龙玛茵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公墓入口的摄像头,反射着橘红色的朝阳晨曦。
这场闹剧,一场还未落幕,又一场已经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