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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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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心脏长出来的树木要冲破她的胸腔,她没回复,把手机塞回王琴手里。

她知道,这是她一辈子也填补不了的空缺。

王丽华曾经说起王琴的时候,总是让易纯原谅她年轻时的任性,她年纪太小,做错事无人可投靠,长得聪明实则很笨,生孩子的时候不过十几岁,被骗也甘愿,我骂她、怨她、恨铁不成钢,最后还是心疼她,她从小不愿跟我亲近,我都知道,但我也很笨。

易纯不知道那通电话最后是如何挂断的,她只记得她和王琴两个人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她流泪,王琴也流泪,流到河水干涸,外面下过一场雷阵雨后天上又出现星星。

以往她不明白在面对亲情的话题上为什么会难过,小学三年级的作文课,语文老师布置一篇“感恩”的命题作文,交上去的作文千篇一律,冒雨接孩子的父母、偷偷带自己买冰棍的祖父母,那堂课后,语文老师特意将易纯喊到办公室,指着她的作文本说,“你把时间先后顺序写错了,怎么只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生育之恩不用感谢吗?”

那是她与所有人的暗暗较劲,执意不肯在作文上感谢生育之恩,语文老师不明白她的身世,只当她故意与自己作对,把帮人裁衣服的王丽华喊到学校后提到她的作文,王丽华笑着给老师赔不是,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家的路上问她原因,易纯翘着两条腿,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妈妈你又没有生我,他们生我的时候也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呀。

王丽华笑她的话太傻,蹬自行车路过糖铺子,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来到这边后,易纯逐渐清楚她们各自难过的原因,王丽华被身体中的河流困住,那么她呢,她被爱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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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琴和易纯的争吵没有答案,没有结尾,一场暴雨过后雨过天晴,谁也没有说起一棵被雨水摧残的树木。

王琴恢复正常交流的方式和王丽华一样,饭前询问易纯要吃什么,饭后问易纯想不想去哪里玩。

那段时间易鑫河又经常不回公寓,易纯偶尔失眠,听到王琴辗转翻身的声音。

有时王琴会开口跟易纯讲当初恋爱的事情,喜忧参半,忍不住吐槽易鑫河的不思进取,家里的电器坏掉还要向周边人寻求帮助,并嘱咐易纯如果谈朋友,一定不要像她这样跨越千里。

有时她独自起身,披件外套站在阳台上,像王丽华那样抬头看月亮,但她比王丽华倔强不少。

她有一次谈起蒋思明与阿彩,说蒋域是被迫生下来的孩子。她虽不愿意易纯跟他们有过多接触,但提及蒋域时,话语中总是带有母性与生俱来的怜悯。

她说阿彩也是一个可怜人。

当时蒋域已经从公寓里搬出去,他带易纯参观新租的公寓,距离他们住的旧公寓有不远的路程,196路公交车一路晃悠到木棉站。

下车后街道两边有花的香气,易纯被花香眯了眼睛,在前面领路的蒋域都成了一道热气腾腾的波浪。

他们慢慢往前,路过一盏盏的路灯,人影长短错落,圆圆扁扁,像在黑白琴键上跳舞。

当时易纯背着小鱼送她的汤姆猫毛绒背包,软和的触感像洒了一瓶酸梅酒进去,她很想问蒋域是不是不会再回去了。

易纯停在新公寓楼下,气息一时没上来,她没弄清楚原因,只好宽慰自己因为天气太热。

蒋域指了指楼上,“在六楼,顶层。”

他们原先住在二楼,几米高,前面梧桐树的树叶能伸到阳台上,楼下的狸花猫同样能顺着墙壁跳进房间里,易纯偶尔从楼下路过,抬头也能看清楚睡眼惺忪的蒋域,连同他垂下的睫毛。

易纯对数字不敏感,她没有算出六楼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但她明白站在楼下说话,六楼的人不一定会听到。

公寓里目前只有几件基础家具,蒋域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开门让易纯进来,递给她一瓶堆放在墙角的酷儿橙汁。

易纯看向这座公寓的布局,空间面积并不比旧公寓大,却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的栏杆上有缠绕的枝蔓。

易纯在楼下就已经看到这边种植的爬山虎,它们进入休眠期,叶子零星点点,棕中带绿的枝蔓密密麻麻爬满整面墙壁,好像雪地被冲刷以后裸露一片深褐色的地面。这种植物精力太旺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蓬勃到六楼,堂而皇之地攀爬到阳台。

因为室内没有清扫,蒋域扯过来两把椅子放在阳台上。阳台对面就是大海,易纯闻到海水混着植物的味道,比在职工公寓的要浓。

新公寓里有台式电脑,放在简易折叠桌子上,主机和显示屏尚未连接,蒋域注意到易纯的视线,解释:“我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如果做得成,其余工作就可以辞掉。”

那时候国内智能时代已经逐渐开启,互联网的概念易纯来这边之前接触过,北方小镇远离时代中心,学校里新学期开始虽然会分发信息技术课本,但是没有老师教,去年秋天从市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支教老师,教了半个学期的信息课后忍受不住落后的教育条件,没有跟学生告别便返回市里。

互联网对于易纯来说是头顶朦胧的月光,而蒋域就已经可以利用互联网赚钱。

她想到小鱼生日那天说给蒋域的话。

蒋域一直在换工作,就易纯所知道的,他已经尝试过三份工作。

如果单是为了阿彩,他未免太辛苦。蒋思明在厂里有职位,每月工资算得上体面,只是蒋域固执地跟他划清界限,从公寓搬出来已表明立场。

蒋域不久之后就会成年,已经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无论阿彩和蒋思明是如何将他养大的,他都没有必要再待在他们身边,阿彩那边他会继续支付医药费,他自愿这样做让蒋思明不要多管,学费还有往后的生活费会自己承担,以往十几年的养育费用他会定期还给蒋思明,至于他们的父子关系,是否存续也失去意义。

攀到阳台上的爬山虎枝蔓盘根错节,蒋域说起这段时日的经历,远处的星光和海风环绕在他眼睛里,下摆的眼尾荡着风,这些最后都变成一只越过迷雾森林的飞鸟,海风追不到他,头顶的星空也追不到。

易纯意识到他身上撕裂气息的来源,那股气息轻飘飘地蓬松成一团云,他不会再回到旧公寓。

“那猫呢?”

易纯又感受到他那股气息,内心鼓胀出绿色的草芽,挂着早晨露水的草芽锯齿刮到她的脚踝,或者是帮妈妈倒醋时没拿稳,袋装醋汁嗞到她的眼眶中。

感觉是共通的,她感到一点酸疼,这种感觉是她的初体验,以前从未有过。

在话音落下后的短暂空隙中,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像只撒欢向前跑的小狗一样努力思考,当初在火车站看着王丽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时产生的感觉,与她当下这点酸疼到底有什么不同。

易纯摸着汤姆猫的耳朵,问,蒋域,那几只猫怎么办,它们认人,有时并不会理会我,故意躲在阴暗处,看我拿着火腿肠或者猫粮咪咪地喊,我喂猫的时候找不到它们怎么办?

蒋域先是没有说话,然后摊开手掌放到易纯面前,易纯心不在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手掌相贴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易纯看到蒋域眼神闪了闪,随后看向她手里的酷儿空瓶,“你喝完了吗?”

易纯手指蜷缩回去,将空瓶子递给他手里,“嗯。”

夜里那些植物彷佛苏醒过来,安静的公寓开始变得喧闹,他们身上环绕一层白炽灯的光晕,柔软得失去边界。

蒋域把两个空瓶子丢进垃圾桶里,没有立即转身,叹了声气说:“易纯,你不要哭,我没有在跟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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