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逐舟说完之后并没什么表情,只是踢着石子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前头传来与小石子在地上滚动的响声不一样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是进了贼——随后他抬起头。
毫无防备的,青年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阮逐舟的瞳孔在月色下放大:
“少——”
下一秒,对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把挣扎的人拖到墙角:
“别出声!”
对方力道堪比铁钳,用了实打实的劲儿,手掌又宽大,虎口卡住他脸侧,将他整个下半张脸包住。
阮逐舟喘不过来气儿,干脆一口咬在手指上,在对方分明粗大的骨节上留下几个牙印。
那人嘶了一声,松开手,复又握紧他肩膀,迫使阮逐舟转过来: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阮逐舟抹了一把嘴,朝地上呸了两下,“就算想弄死我,也好歹挑个不这么心惊肉跳的死法吧?”
月光从青砖黛瓦上流淌下来。叶观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眉间的川字仿佛一见到阮逐舟便舒展不开。
“四太太你怎么在这儿……”
阮逐舟挑眉,一脸“一百步也配笑五十步”的嘲讽。
叶观舔了舔嘴唇,把手背到身后。青年今晚一身黑衣,与眉眼一般浓黑如墨。
阮逐舟探头看了看,哼笑。
“这里是你父亲的后院。”他口吻笃定,“三更半夜的,来给你爹请安?”
叶观没有笑。
“无可奉告。”他回答。
阮逐舟气息逐渐平复,听后点点头:“行,那我现在就去找老爷禀报。”
说完他转身就沿原路返回。叶观眼里的光一暗,拔腿追上去:
“慢着!”
他抓住阮逐舟的手腕,阮逐舟被拽得脚下踉跄,停下来。
叶观手却像触电一般,倏地松开他,收回手臂。
“四太太怎么不问儿子在干什么?”
阮逐舟腹诽,还能是什么,叛逆的青春无非就那点事呗。更何况叶观在这个家缺吃少穿,就是被逼急了去房中偷几两银子,也毫不令人意外。
他斟酌几秒:“少爷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无需知道你要干什么,只要在这个家一天,你就永远一事无成。”
“您是觉得我已经被剥夺了跟着账房先生学习的资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妨碍大哥成为新的少当家?”叶观又问。
阮逐舟失语:“怎么,难道我应该对你寄予厚望?”
叶观张了张嘴,瞠目。显然他也没捋明白自己的矛盾之处。
于是阮逐舟又说:“我先走了,没时间同你胡闹。”
叶观的手握紧又松开。
刚刚他握到阮逐舟那一截腕子,和他想象中一样硬,却比他想象中还要细,皮肤细腻,像那种品质最上乘的羊脂玉。
他闭了闭眼:“我有事找您。前不久在寻声阁,您让人把账算在了我头上。”
阮逐舟毫无被揭穿的惭愧:“我没带够钱,只能登记在少爷账上。你这个当儿子的给我花点钱,天经地义嘛。”
叶观被对方这份厚颜无耻的坦然弄得无语:“您就这么有把握,我会替您付账?”
阮逐舟面无表情:“你不付,我就告诉老爷,你在寻声阁和你大哥的同学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观惊愕:“你如何知道……”
阮逐舟:“赊账的时候,不小心看见前台登记的名字了,除了大少爷和你,还有一个姓伍的先生,大少爷走之后我在外头等了很久,才见到你们下来,个个面色紧张,若是大少爷留你在那待客,你们两个也不至于那样鬼鬼祟祟,一脸心虚。”
叶观目光一闪:“你在外头等我?”
阮逐舟一瞬间哭笑不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等着抓你的把柄?”
月色寂寂落如雨。叶观心脏越跳越紧,越跳声音越大。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四太太就是个告密献媚的主儿,反倒产生了对方是在等着自己的错觉。
可哪个告密的人,会大大方方坦诚自己告密呢?
一股与理智相悖的冲动,驱使着他不假思索开口:
“我刚才,去书房,把父亲的私章偷出来了。”
阮逐舟眉心微跳。
——祖宗啊,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一种能把秘密说给反派听的错觉。我改还不行吗?
叶观继续说:“这个家里,人人都教会我要感恩,只有您告诉我,无论是谁伤害过我,我都该加倍报复回去。”
阮逐舟听得不耐烦,再次转身就走。叶观急了:
“你挑唆我报复叶家人,难道不会波及你吗?你这么做对自己有何好处?”
阮逐舟吁了口气,转身。侧过身时,青年有些宽松的长衫下便略微显出一截劲瘦腰肢,整个人薄薄一片似的,落在叶观眼中。
“少爷,”他嘴唇几乎不动,吐出几个字,“礼貌。”
叶观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四太太。”
看了他一会儿,阮逐舟撇过脸,在叶观注视下走了几步,停在院门口。
“有件事少爷可能理解错了。”他冷冰冰地道,“若你有朝一日手刃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我还敬你有几分骨气。我巴不得你早日生出这份能耐,取走我这条命。”
说罢,他撇下怔忪的年轻人,跨过门槛,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