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在那发哪门子呆呢?”
叶观回过神,看着坐在方桌两旁的人端起各自的茶盏,呷了口雨前龙井,自己却只能站在后头,喉咙吞了吞,暂解嗓子的干渴。
透过二楼最佳的观景包厢,楼下戏台上唱念做打一应收入眼帘。
他向方桌另一边的男子摇摇头:“没什么,大哥。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今天的他,不过因某人一时兴起,便被允许一同外出,为包厢内另外二人作陪。
名为“陪”,实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随行侍奉的仆役无甚差别。
其中一个,便是叶家真正的大少爷叶臻。
叶臻盘着手里的紫檀串儿:“搞砸了家里的生意,又被母亲揭穿了你那龌龊心思,灰溜溜滚去西院,我要是你,确实该心累得很。”
台下演员嗓音嘹亮,咿咿呀呀,鼓声渐密,叶观胃里渐生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叶臻当他如空气一般,放下茶盏,对另一个坐着的道:“老五,你也知道的,咱们的军队面对洋人,可谓兵败如山倒,这种时候,你让我们叶家支援前线,这不是亏本的买卖么。”
戏到了最高潮,乐声铿锵,叶观心莫名跟着紧张起来,仗着自己站在桌子后,偷偷抬眸看去。
另一个坐着的是叶臻过去在学堂时的同窗,此人姓伍,一群同学中恰好排行第五,于是得了个老五的外号。
前两年学堂结业后,老五便考上了军校,逐渐与其他继承家业学习经商的富家子弟少了来往。
“承泽,民族危亡的大事怎能与商贾之道相提并论,”青年急道,“这次的军火要运到前线,就要避开那群洋鬼子霸占的水路,可是师团根本不够支付更多的路费和过关费……”
“洋人就洋人,什么洋鬼子,”叶臻盯着戏台,忽而话锋一转,“如今我可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我有心想借你钱,也说了不算。”
叶观险些发笑,最终堪堪忍住。
一出戏落幕,台下纷纷鼓掌叫好。
演员鞠躬下台,烈火烹油的戏码结束,换上酒楼另养的乐伎弹琴,调剂口味。
一班人抱着二胡、古琴、琵琶登台就座。
不知怎的,叶观的视线一下子落在那弹琵琶的人身上。
他盯着那乐伎看了许久。乐声响起,身旁叶臻也道:
“说起来,最近父亲新迎进门的那男妾,听说成天在家弹琵琶。我离他房间住得远,还不曾听见过。”
叶观意识到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回答:“他就是从这寻声阁出来的。”
“原来是这等来路。”叶臻慵懒往椅子里一靠,“难怪了,乐伎除了弹琴取乐,也不配干别的。”
叶观皱皱眉,还是没有接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五不知在想什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次要重新把话题引回军费的事,可叶臻总是淡淡的,一副专心听戏的样子,再不接茬。
叶观了解自己这兄长,知道事情定然没戏了。站了太久双脚又酸又痛,他想找点法子分散注意力,视线不经意扫过某处,忽然硬生生顿住。
他悄悄挺直了背,站在坐着的叶臻身后,定睛向楼下看去。
一楼便宜散座前排,某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人群中,清瘦挺拔的脊背撑起藏青色长衫,耳垂上一点反光的鸽血红。
叶观蓦地怔住了。
*
阮逐舟。
是他。他来这干什么,听戏?
一个从这寻声阁被赎出来的人,回来故地重游?
该说他真的只是出来找乐子,还是心比天大,一点都不在乎?
台下新一轮的曲目开始了。阮逐舟两腿交叠,侧靠在圈椅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从身段上倒能感觉到对方的悠闲自得。
叶观连看时间的事都忘了,眉关紧锁,目光牢牢锁在阮逐舟身上。
另一边。
阮逐舟捻起跑腿小厮送来的糕点,咬下一口,跟随乐曲韵律微微摇头晃脑。
真是雅啊。上辈子的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原来这古典民乐细细品来如此韵味无穷?
乐曲悠扬婉转,只不过阮逐舟慢慢发觉,台上那个琵琶手一直有意无意往自己的方向看,不经意对视时,对方微笑的神色都略有变味。
阮逐舟的“记忆”里有那人的一席之地。男乐伎花名柳书,阮逐舟这个实打实的头牌被赎走前,柳书的名气仅次于他。
一曲罢了,台下掌声如潮。
很快,寻声阁的老板上了台,领着一班人鞠躬致谢。
“谢谢您各位捧场!”
寻声阁台上光鲜,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更是不少,那老板娘准确来说和老鸨无异,边说边把柳书往跟前儿拽,迫不及待将人展示给楼上楼下的观众:
“柳书是我们寻声阁一等一的琵琶手,论才貌那是无可挑剔的!感谢大家愿意赏柳书这个脸面……”
台下有貌似常来的客人吆喝了一嗓子:
“老板娘,最近这曲儿也不行啊,照比以前有所下降吧?你们那个招牌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此话一出,老板娘和柳书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位爷,您太会开玩笑了,我们寻声阁弹琴唱戏个顶个的好手,怎么会水平下降呢?至于您说的那位啊,他……”
老板娘眼珠子滴溜乱转,一时语塞。
倒是柳书很快调整神态,笑盈盈地走下台,阮逐舟冷冷看着对方来到第一排,行至他面前。
“客人莫急。”柳书挽住阮逐舟的胳膊,“您要找的是不是小舟?瞧,他人就在这儿呢。”
阮逐舟被拉着站起来。身旁柳书笑眯眯地牵着人,边往台上走边道:
“客人有所不知,小舟前些日子离开咱们寻声阁了,今天因为想念老东家,专程回来看看。”
他又回头对阮逐舟道:“小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客人们也都想念你呢。来都来了,要不你也给大家弹一曲?”
没等阮逐舟说话,柳书又体贴地笑道:“我知道,你离开这儿有段日子,不像从前日日都弹,生疏也是在所难免。今天就当满足一下从前照顾过你的爷们,好赖都无所谓,权当助助兴,如何?”
话音刚落,底下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起哄:
“这不是从前弹琵琶的那个‘头牌’吗?今儿可算来着了!”
“好啊,来一个!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