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如幄,果树上的叶子密密层层,映着日光,筛下满地碎金。
树旁立着的女子却无心赏玩这清幽景致,只将纤纤玉指搭在枝头,数了一回,又数一回,终是轻叹一声:“前番来时分明结着许多青果,怎的今日……”她数着枝头疏疏落落的十几个果子,眉尖微蹙,“连一袋也装不满呢。”
纪棠斜倚树干,衣袂随风轻摆,脸上映着斑驳树影,淡淡道:“都送人了。”
汀姚闻言,眸中忽地一亮,屈指抵着下颌,笑吟吟望着纪棠:“莫不是……送与太子殿下了?”她心下暗喜,想着明梧贵为太子,府中必藏有佳酿,若真与纪棠结缘,往后美酒自然源源不绝。
见汀姚眼中流转的光彩,纪棠心下雪亮,只抿唇一笑。
这一笑更让汀姚会错了意,只道他们好事将成。她向来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原先因纪棠搅了她凡间差事、失了二十壶不羡仙的怨怼,此刻也消了大半。
谁知纪棠下一句话,却似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不是他,我同那位太子殿下,八字不合。”
汀姚笑容顿时凝在脸上,犹不死心:“不是太子?那……”眼波一转,“莫非是孔雀王族那位?”话一出口,想起紫商王后那冷若冰霜的眼神,自己先忐忑起来。虽说上官淮柔下凡一事无功无过,但那位娘娘心里怕是早记了她一笔。纵使是纪棠从中搅局,可人家堂堂战神之女,天界诸仙要迁怒,自然也只会找她这样的小仙出气。
“南天门的小仙娥说,近日常看见你同上官柳一道。”汀姚试探道,“难怪这些日子总寻不见你。”
这话倒提醒了纪棠,她朝河边浣洗瓦罐的碧灵唤了一声。
碧灵闻声抬头,却忘了手中活计,任由瓦罐随波漂去,转瞬沉入河底。
纪棠本欲施法,又想起体内仙力尚未调和,为个瓦罐大动干戈实属不值。
汀姚正自怅惘,未察觉河边动静。
碧灵更是痴顽,除却下棋之道,诸事皆慢一两拍。待水面涟漪散尽,才惊觉瓦罐已失,也不拭手,径直到纪棠跟前,躬身道:“主上吩咐。”
纪棠望望沉罐,又看看这呆仙童,只得轻叹,指着果树道:“摘些果子,凑一盘待客。”
汀姚好奇:“什么贵客?”
“稍候便知。”纪棠含笑,看碧灵踏着片片浮云采撷,所过之处只剩青翠叶片。
汀姚心疼不已,喃喃道:“够了够了,好歹留几个……”
碧露果青翠圆润,大的如明珠,小的似碧玉,满满当当堆了一盘。
汀姚望着这一片青碧,只觉心头荒芜如秋后原野。
纪棠见她神色黯然,便轻拍她的肩,笑道:“这盘里的你且拿去些。碧露果树年年开花结果,明年我定嘱咐玄钰,不许她再拿果子去砸天河的冰莲泄愤。”
话音未落,汀姚心头如遭重击,闷闷一痛,唇瓣微颤,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拿碧露果……砸冰莲?”
纪棠点头。
碧灵神色淡淡,补充道:“树上一半青果,都折在她手里。天河冰莲原有六十九株,被她砸得只剩二十三株。”
“那可是几千年的雪莲啊!”汀姚如被剜心剔骨,痛惜至极,转头瞪向纪棠,“你竟纵容她如此暴殄天物?”
纪棠眼神飘忽,摸了摸鼻子,不作声。
碧灵道:“主上不常在家,即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对院中诸事,向来不甚过问。”
汀姚闻言,踉跄一步。
纪棠连忙伸手扶她。
汀姚心中忽生不祥之感,幽幽望向纪棠,颤声道:“我今日来时,见宝石小径两旁散落许多酒坛酒罐……你莫不是连那些佳酿,也任由那丫头糟蹋了?”
纪棠扶她的手,缓缓松开。
碧灵将碧露果置于凉亭石桌,折返时恰听见汀姚对玄钰的怨怼之词,心中不平,辩解道:“酒水之事,与玄钰无关,是瑶欢仙君心中郁结,借酒消愁。”
汀姚冷笑:“她一个人,几日之间能饮上百坛?更何况那雾昙酿最是醉人,便是我这般酒量,四两下肚也要昏沉半日!”
碧灵被她一番质问噎住,怔怔无言。
纪棠轻笑,打圆场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何必如此介怀?”又对碧灵道,“去备茶吧,他们快到了。”
汀姚痛心疾首,指尖虚点纪棠面庞,终是一语未发,拂袖而去。
行经宝石小径,残枝败叶间酒坛零落,空气中犹浮着醉人醇香。汀姚愈发动怒,回首望去,只见凉亭一角隐现于疏影之间。她低骂两声,正欲离去,忽见石桥上两道身影迤逦而来。
一高一低,一白一红。
那红裙少女,正是她此刻恨得牙痒的玄钰;而那白衣男子,却是方才与纪棠谈笑时提及的上官柳。
汀姚到底是见惯场面的,瞬息敛了怒容,朝上官柳盈盈一拜:“见过殿下。”
上官柳心情甚佳,折扇轻摇,免了她的礼。
汀姚勉强笑道:“殿下可是去见纪棠仙君?她已命人备了茶。”
上官柳颔首,与她寒暄几句,便往凉亭行去。
汀姚满腹怨气,正欲讥讽玄钰几句,却见她神色端凝,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由一怔,待回过神来,二人已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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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药膏清清凉凉的,瑶欢只觉掌心沁着丝丝凉意,凉意又化作蜜糖,一寸寸渗进心尖里去。她微微抬眸,偷觑着身侧之人——凉迟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领口绣着疏落的竹叶纹,衬得他愈发清俊。他低垂着眼睫,正专心为她上药,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她这只手是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阳光透过院中梨花枝叶,斑斑点点地洒在两人身上。
修长的手指在瑶欢掌心轻轻摩挲,那触感让她心头一颤,竟比药膏还要凉上三分。
“疼吗?”凉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这院中的宁静。
瑶欢摇头,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纪棠的法术很管用,早就不疼了。”
凉迟闻言,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瑶欢看在眼里,心下一沉。她知道他不喜纪棠,更不喜她与纪棠走得太近。她的法术虽能消弭皮肉之苦,却抹不去那道蜿蜒的伤痕,像极了他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药膏敷罢,凉迟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对折铺展,覆于瑶欢掌心:“二师兄特意交代,这药最忌沾水,你可要当心些。”
瑶欢点头如捣蒜,心里却翻涌着千言万语。想说,若能得他这般温柔相待,便是日日割破手心也心甘情愿。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凉迟今日虽待她温和,却始终带着几分疏离,自打进门,除了询问伤势,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院中寂静,只听得见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瑶欢偷眼瞧他,见他侧脸在光影中格外分明,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凉迟。”许久,她终是没忍住轻唤他名字,尾音散在风里。
凉迟抬眸,目光如水般落在她脸上。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那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四目相对,瑶欢心头一热,慌忙垂下眼睫。
“手……已经包好了。”她声音细若蚊蝇。
“嗯。”他应声,却未松手。
相握的力道不重,却仍透过丝帕传来他的温度。
“是不是纪棠告诉你我受伤了,你才回来的?”瑶欢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愈发低了,“其实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更不必……愧疚。”
话音落时,忽觉指尖一暖。凉迟将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拢在掌心,苦笑道:“我怎能不愧疚?”
“不过是个意外罢了!”瑶欢急急道,“谁能想到桌上的瓷瓶会突然碎了,我一时没站稳,才会撞在碎片上……”
“若不是我推你……”凉迟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
瑶欢摇头,耳间坠子轻轻晃动:“是我先拦着你的。你那时正在气头上,失手也是情理之中……”
凉迟苦笑:“你何必这般为我开脱?再生气,也不该同你动手。”
“好了,这般计较下去,怕是要说到天黑呢。”瑶欢勉强扯出个笑容,“说到底,若不是我先前欺瞒于你,也不至于……”
话到此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不可闻。她最怕的,就是凉迟仍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她和纪棠联手设局,虽无恶意,却实实在在地伤了凉迟的心。他虽未明说,但对纪棠的厌恶已经到了见着海棠花都要皱眉的地步。气急时说过“她连纪棠都不如”这样的话,足见当时对她失望之深。如今虽不再提及,却不知他心里可还横着这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