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将一点碎银放在茶摊小二手中,转身轻笑颔首:“车夫,咱们向东。”
阿娘在马车欲行时面露愁容,李婆子……
李婆子?
若能活着跑回襄京,就算她的福气!
众人发觉李婆子不见时,已是第二日寅时,寻了半个时辰未果,唯有暂时作罢,待回京禀管家。
这次车内清净,俞沅之想暗示阿娘提高警惕,思量再三比划道:过了许多年,娘若见到爹,会感觉陌生吗?
阿娘:有一点。
俞沅之:如果爹又成了亲,有别的妻子呢?
阿娘停顿半刻,比道:就像你所说,已然许多年,他应该有了新的家室,否则不会杳无音讯,但那里是都城,爹做官,在意名声,可以让女儿过好生活,娘会安心,娘没用。
俞沅之:……
阿娘或许早已猜到,丈夫薄情寡义,只是想为女儿多争取些益处。
她喉咙发涩,当初是自己无法接受负心的爹,进府便哭闹想逃离,才让娘被牵连受委屈,冷静想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麻烦既注定避不开,不妨借此机会另寻庇佑,与阿娘过上舒坦日子。
她将软垫倚靠在娘的腰间,悄悄掀起帷幔一角,连山暮霭渐浓,淡烟相蔽,明日便能抵京,需提前筹谋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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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京为邺国都城,盛及百年,古韵悠浓。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街巷商肆林立,阁铺星罗棋布,甚是热闹繁华。马车向东,行速变缓,勋贵大族多居于此处,百尺飞檐琉璃瓦,香车宝辇隘通衢。
俞沅之头脑发胀,眼下当务之急是敷衍罗家人,与娘寻个安逸地方歇息。
她搀扶阿娘下马车,抬眸刚好对上罗国公府四字金匾,朱门铜环,庄重肃穆,向下瞧,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内迈出,规矩站在石阶旁侧,向右伸出手臂道:“请这边走。”
要从后门进。
她面无表情颔首应下,轻扯住阿娘袖口。
管家姓朱,取自朱鹭,为罗国公赐姓,罗字有捕鸟之网说,所以在罗府得重用的下人,都姓“鸟”。
朱管家带母女走到后门,低眉顺目道:“国公有话需先传娘子,余侍郎数月前坠马身故,他在生为国公府婿,罗女君之夫,所以娘子需唤女君为主母,姑娘需称其为母亲,方合规矩。国公念你母女二人多年孤苦,心存怜悯,这才将你们接入襄京,万不可忘此恩德啊。”
起初,罗国公还是看重颜面的,先吩咐管家试探劝说。
既不到撕破脸皮时,俞沅之也打算虚与委蛇,但做戏需装装样子,国公府有头脸的都是人精儿,马虎不得。
悄悄拧把手肘,一双杏眼泪雾盈盈:“阿娘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您的意思是,我爹爹娶了新人,现下已过世?”
“非娶,余侍郎为赘公。”
管家先强调身份。
“我需与阿娘说……”她哽咽摇头。
管家见状向后退了半步,眉眼不抬。
俞沅之:娘不要难过,爹果然另有妻室,如今人已亡,此乃入赘之府,国公势强,姑且忍耐,保全性命。
阿娘:人已亡……
终归旧情难忘,阿娘红了眼眶,怔怔望地,清泪缓流。
“二位若明白,就进府拜见国公与女君。”管家催促道。
俞沅之抹干泪痕:“国公竟这般慈悲,劳烦带我们母女入门相见。”
再次踏入熟悉的地方,她牢牢牵住娘,这一回,要毫发无伤,在襄京安稳度日。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匾额,刻有“高风亮节”四字,匾额下,罗国公正襟危坐,他倒不是多么重视俞氏母女,而是习惯,刻板顽固。
“国公,老奴已知会二人,她们哭得伤心。”
罗国公蹙眉:“人贵知足,你们出自穷乡僻壤,有此归宿,应当惜福。”
俞沅之呜咽:“国公教诲,谨记于心。”
罗女君站在堂内一言不发,闻声特意瞥了眼。
“带她们去院子。”罗国公动了动嘴皮。
管家立刻弓腰:“是。”
相较上辈子,这场初见简直太过顺利,母女俩默默拭泪,全然一副不知所措,却又惶恐怯懦的模样,再无她哭诉着要回乡,被那对父女先关在柴房,冷静两日的情状。
殊不知,在转身瞬间,那假惺惺的泪珠已被风干。
识时务,求生机,不急于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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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沅之在国公府前五日过得尚算不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懒得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仆妇小厮,罗国公要她代嫁,必不会在饮食衣着上苛待。
阿娘原本忐忑担忧,在女儿开解下,逐渐安定心神,而那李婆子浑身破烂,满脸乌灰,终在前日搭上驴车爬回都城,又因“玩忽职守”挨了管家十鞭,半条命已去。
“二姑娘,府内有客,请您……您往正堂。”
小丫鬟枣花是被安排伺候母女俩的,并不伶俐,但憨厚老实,带点磕巴,从前被人欺辱惯了,即便面对山野来的“二小姐”,也不敢造次。
她应下:“好。”
那些人无意召阿娘,她也不愿娘被折腾,三月后才到入族谱的日子,尚有时间扭转局面。
母女被安置在府内最西头院落,原是处夏日遮荫避暑的庭园,绿柳环绕,枝叶葳蕤,离正堂极远,也不临近其他殿宇。
“二姑娘到——”
朱管家中气十足,回声冗长,院中乌泱泱站满了仆从,堂内却空荡静谧,不过三四人。
罗女君坐在左位圈椅上眼皮未抬,不紧不慢将茶杯放到嘴边,轻拂一口气,靠窗沿处站着位妙龄少女,只瞧背影就能认出她是谁。
“罗女君安好。”俞沅之收回视线,规矩问安。
“二姑娘,这是府内大姑娘,国公孙女,羡仙姐儿。”罗女君身旁侍女适时开口,提示身份。
她侧过身子,颔首道:“大姑娘好。”
罗羡仙面色淡漠,轻点下头,算是勉强应了。
前世两人交集不多,甚至在国公府中,都甚少见面,据传罗府大姑娘脾性明媚飒爽,活泼灵动,正因此得徐鄞倾慕,但俞沅之深感三人成虎,谣言荒谬,罗羡仙明明是冰山美人,不苟言笑。
纵使被接进宫,诞下皇长子,册为皇后,她也依旧漠然置之,看来哪怕是烽火戏诸侯,也未必能让她笑得出,幸好徐鄞不是周幽王。
“国公到——”
她闻声立刻向罗羡仙身后挪了挪,眉目低垂,当一道玄色衣摆掠过眼前时,轻淡的雪松气缓缓钻进鼻间,味道有些熟悉,脚步声临近又渐远,在正堂最里处停下。
罗女君起身站到父亲身边,搀扶其坐于正位。
“不知有何见教,还需亲自登府。”罗国公一张布满沟壑深纹的脸,开口时愈发崎岖。
半刻,低沉冷冽的声线在堂内响起,俞沅之脑中瞬间炸开了花……
“太后娘娘赏,罗国公应当欢欣雀跃才是。”
霍琅?
她心跳若鼓,几乎快到蹦出嗓子眼!
难道他的伤全好了?追过来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