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北角有一处特殊的屋子,屋内形似庙宇,里面摆着画像金雕、香火供台,拜的是孔雀大明王,袪灾除病,自晏困柳出生起,供奉未断,已积了数十年功德。
在虞夫人的引导下,晏困柳手持香火,供拜的间隙,视线瞟向前方。
画像上明王一面四臂,身着白缯轻衣,佩璎珞耳珰臂钏,所乘金孔雀同明王眉目般居高含慈,神秘而神圣。
插上香火后,他直起身,上方忽地传来一声极微的猫叫。
虞夫人看着突然抬头张望的小儿子:“小水,怎么了?”
晏困柳怀疑自己幻听了,摇摇头。
供堂怎么会有猫?
外面阴雨未止,不过已然渐小,变成蛛网似的雨丝。
虞夫人被李掌事叫走,晏困柳站在廊下,看着夜里庭院。
池石窗门,一花一草,都能隐约窥见过去的影子,但对于他来讲,除却故人,这座府邸是完全陌生的。
他站了片刻,身旁便多了一个人。
是仇欺雨。
廊下一时只有细密雨声,晏困柳侧头,见人也静看庭院,眸中凝思,他顿了顿,不禁开口问
“你在想什么?”
“嗯,”仇欺雨收回看那飘荡幡旗的视线,方才眸中思绪散了,沉吟,“在想……”
“怎么有人叫小水,到了水里却沉底?”
“……”
晏困柳无语,反推回去:“某些人叫欺雨,不还是很喜欢雨天。”
仇欺雨半敛起眸:“谁说我喜欢雨天?”
“我说的。”晏困柳扬眉懒声道,“我两只眼都瞧出来了。”
从入关阴雨起,眼前人的姿态明显比平日放松自在,像是某种不自觉的天性。
“晏公子的眼睛厉害得紧。”
“过奖。”
“那你可能看出,”仇欺雨缓声,“我其实还有一个……”
晏困柳等了等,没等到下言:“还有什么?”
仇欺雨不说话了。他移开视线,又去看那湿漉漉的幡旗。
“诶,你说啊,”晏困柳被吊起好奇,凑到他面前,“说话说半截可是会烂舌头——”
“公子,仙长。”
一位小厮走来:“晚膳备好了,主君夫人唤你们过去呢。”
多了个人,晏困柳也不好再问,回头应道:“……好。”
“走罢。”仇欺雨跟着转身,一丝奇异的气味掠过鼻尖。他眸光闪了闪。
小厮在前方提灯引路,跨台阶时脚下不稳当似的,踉跄了下,笼中烛登时跟着一晃。
晏困柳下意识要扶:“小心。”
人却已经站好了,低声告罪。晏困柳摆手表示无事。
眼看要到堂屋时,仇欺雨忽地撞了下他手肘。晏困柳转头:
“干嘛?”
仇欺雨低声:“一会儿少吃点。”
晏困柳:“……”他难道看起来很馋吗?
他爹讲的那段偷吃事迹给他树立了一个怎样的形象……晏困柳内心黑线,走进屋子。
裴无心和穆凉玉已在席上,虞夫人一见晏困柳,就笑起来:“仙长,快请坐……小水来,坐这儿。”
两人顺势坐下。
晏知府见人齐,便举起杯,声音略微粗哑:“不知你们仙家人有无饮酒禁令,因此今日便以茶代酒,祝各位此行一帆风顺……”
“知府客气。”
晏困柳在虞夫人旁边,甫一坐下,虞夫人就拿筷子给他布菜,温声问他:“娘看你这段时间又瘦了些,在那边是否按时用膳了?”
“嗯。”
虞夫人叹息:“嗯,定是没好好吃,剪云邀月小你三岁,也管不住你……今日多吃点儿,做得都是你平素爱吃的,这燕窝,娘亲自盯了半个钟,来,尝尝……”
晏困柳看着碗里菜要冒尖,咽下嘴里的藕片,忙给虞夫人夹了几筷子,打断道:“娘,你也吃。”
虞夫人见碗中多出的菜,拿筷子的手细颤了下:“……娘吃不下,看着你吃就好。”
晏困柳顿了顿,抬眼瞧去,敏锐捕捉到妇人眸中闪过的细碎哀伤,小心唤道:
“娘?”
虞夫人牵起嘴角,笑道:“没事,我就是想我们小水,这两年,也没见你在我面前吃饭了。”
闻言,他心中一皱,牵起零星涩痛。
——不,不止两年。
到他在那个世界病死之前,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同他血缘相系至亲的这张面孔……
叮当。
圆桌另一头,一双玉箸兀然滑落,上好青玉登时碰地碎裂,断成两截。
穆凉玉骤然站起,推着面前杯碗叮叮当当一片响。他面色苍白,眉头紧皱,撑桌躬身,仿佛忍耐着巨大痛楚,捂嘴干呕两声。
一团瘤状血肉被他吐出,自指缝溢出,砸到凌乱桌面上。
晏困柳闻声看去,怔住。
他还未及反应,只见凛凛剑光闪过,枕清风出鞘,剑尖直指主座的晏知府!
这一刹那,堂屋门窗砰砰大开,四面阴风霎时席卷屋内!
晏知府面扔带着笑容,转头:“小水……”
裴净台手中剑一顿,锐利无双的剑锋停在他的要害之前。
窗子支离破碎地摇着,外面幡旗斜飞翻倒,风雨毫无顾忌地吹入,晏知府面孔朝向晏困柳,像是被戳漏的气球,不可思议地干瘪下去,变得青黑,两只空洞眼眶爬出蛆虫,盯着虚无的一点。
“小水,我们小水呀……”
晏困柳清亮的眼珠倒映着这可怖一幕,脑子却如卡入石子的木轮,嘴唇颤动,微不可见地出声:“爹?”
“你……”晏知府含着欲断的舌头,磕绊道,“你、长大了……许多……”
咚。
一具尸体失了修饰的虚假生命,终于显现他的真容,直愣愣从椅子滑下。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