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掉绷带,两条全是鞭痕的手臂露了出来。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直接掀起了沈悸的衣服——
白皙的身上,有一条缝合的伤口。
一点不像专业医师缝合的,倒像是他自己做的。
抓着衣服的手不住发颤,茉莉感到眼睛干涩,却依旧眨也不眨地看着。
“——别看……”
轻到无息的声音响起,沈悸覆住了她的眼睛。
他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丝清醒,但只坚持了一瞬,就又陷入了病痛的昏迷之中。
完全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迷蒙的眼睁开,映入眼帘的不是村里小诊所的发霉天花板,而是涂刷干净的白和倒挂的药液。
他还有些发懵,看向窗外姜黄色的天,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他身上的感染很严重,还有很多旧伤并发。”
门外迷迷糊糊地传来只言片语。
身上的痛缓和了不少,他嘤咛着起身,身下的软让他有些诧异。
低头,他注意到身上的蓝白条病号服和手腕上的住院手环,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
他拧紧了眉,此时病房的门被打开,门外传来声音:“你醒了?”
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沈悸没理,拔了针就披衣要下床。
茉莉拎着饭盒跑到病床前,双手摁住沈悸:“你要去哪?”
“与你无关。”他压着嗓音,一根一根掰着茉莉的手指。
“那先吃饭吧。”茉莉知道与他比不了力气,于是坐在木凳子上端起饭盒。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试图找到自己曾身在高位的倨傲。
“吃什么吃?你不如先关心你自己。”
“今天的菜是麻婆豆腐和小炒肉,应该有你爱吃的吧?”
“你知道来次医院要多少天的工钱吗,你知道我该多努力才能挣到吗,温室里的花同情野外的狗尾巴草?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很伪善很恶心。”
“饭够吗,我按照上次在你家吃饭时的一碗半装的。”
“死了就死了,谁会在乎我在哪,贱命一条就该死在那张钱上!”
“伤还痛吗,我来喂你也可以。”
一个白色柔软的东西砸在了脸上。
枕头砸在身上不痛不痒,连直挺的腰板也没有动摇分毫。
像把剩余的自尊亲手摔碎,把胆怯的那面展露了出来。
“我说你听不懂话吗!
“滚出去!滚啊!
“谁要你的同情,谁稀罕你的帮助!
“还不懂吗,你是被那张模仿沈南风的面具骗了,老子根本就不是那有教养的种!”
他大吼着,如同受伤的幼兽,浑身都在颤抖。
他怕了,他真的怕自己那不值一提的高傲毁在茉莉面前。
他知道江复春去刁难,于是放下脸面去请求债主暂时归还自己的户口本。
要到了,他生生挨了十鞭子抵换的。
他除了这具身体,再也没有别的可以置换。
他连夜步行到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工地打工,每天天不亮就开工,饿了就啃两口馒头应急,再累再脏的活都情愿去干。
他怕凑不上钱,几乎不眠不休地找着工干,没地方住,他就随便铺个外套睡在工地外面。又怕谁谁再去找麻烦,每隔两日就又走回小泽村,偷偷关心那个讨厌自己的少女。
他最崩溃的,却是那天无心看到的画面——与沈南风站在一起的茉莉。
那本也是他该拥有的。
他却只能像蟑螂一样活着,偷窥着他得不到的生活。
身上的鞭伤愈发疼痛,他不舍得花钱,随便卷了卷就又去干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那些难捱的夜,他也都这样过来的。
好不容易才凑满了钱,他忍着发烧的头晕目眩和满身的重,难得奢侈的坐了车回去交还精神和心理上的负罪,怎么能不争气的昏倒,再多一个人情呢。
这次,他又该还多少?
像是个恶行循环,从头就开始错。
而他几乎陷了进去,居然还贪恋那不该存在在他世界里的好。
简直,糟透了。
他在疯狂的自我否定,几厘之距,茉莉依旧坐的端正,手里捧着发烫的饭盒。
她拧开饭盒,热气之中,她的脸影影绰绰。
“累了吗?”她说,“吃饭吧。”
她不受他负面的干扰,一双眸始终清亮,温温柔柔地厘清他被缠身的阴暗。
不知何时,他成了那个失控的存在。
突然,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般,全身轻飘飘的,只能靠在枕头上。
沈悸闭上了眼睛——
“我的疤,”他用着微不可察的声音说,“想摸吗?”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蠢。
招笑呢,他在问什么明知故问的事情。
那些疤恶心的要命,连他自己都嫌弃,问出来是要羞辱自己吗。
“算了,我刚醒不清……”
胳膊上,有一只细软的小手在上下抚摸。
动作很轻很柔,似乎在害怕他会疼痛。
他怔愣地看着,看着,少女垂着眼,眸里蕴着抚慰的清泉,一点点把干裂的伤口填平,再看着、看着,她用手拂过绝望累积成的增生,说:
“好酷。”
她还在摩挲,
她说:“像纹身,应该叫‘花臂’吗?”
连沈悸都始料未及的联想。他不忍地发笑,觉得蠢,蠢的那么可爱。
纹身哪有那么丑的,还全部都毁皮了,是他就把纹身师暴揍一顿。
刚要笑,他想起了什么,抽回了胳膊。
“喂。”他眸底藏着悲怆,笑的苦涩,“认得清楚吗,我可是沈悸。”
是沈悸,不是伪装的沈南风。
“认得清楚。”
茉莉看着他的疤,声音潺潺:“这是属于沈悸的,是沈南风没有的。”
从此以后,他身上的疤有了寓意。
是属于沈悸的独家标志,他活着的证明。
要了命了。
差点就要克制不住的手紧攥被单,他头一次,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茉莉。”他成了这场独白的主角,“最初,我的确想毁掉你。
“我伪装的很好,在学校,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沈家的完美孩子。
“那夜意外碰到你,我慌了,害怕你扯烂我的人模狗样,暴露我厌恶的脆弱,所以,我满脑只剩下那龌龊的想法,想着把你一起拉入深渊,跟我一起烂掉好了。
“臭巷出生的孩子要么早死,要么学会坑蒙拐骗走上歪路,无一例外。
“‘饿了穷了就去骗去偷,’这是母亲教会我的第一课。讽刺的事,我天生擅长扮演混蛋,而她说,她爱这样的我。”
囫囵的生活控制着他失去自我。破损的末班车驶向永不白夜的尽头。
乘客只有他一人,不管去哪里,都没有人在意。
根本没人在乎他。甚至,母亲还想卖他去变态那边换钱。
“茉莉,”他又一次唤她的名,声音夹带疲倦和迷茫,“教教我,什么是爱。
“教教我吧……”
他的语速越发缓慢,轻颤的睫毛藏不住他的悲伤。
茉莉凝视着他,烫红的手终于放下了饭盒。
“像你这样没有心的人,凭什么让人教你爱?”
像是穿过阴霾的一道弯曲雷电。
“即使是现在这样,你还任性的要把自己的负面强加于人。沈悸,你真的很讨厌,很烦人。”她不管他的消耗和颓废,捧起他的脸,细细的眉皱的很紧,“可你要是就在这服软,才不像你混账的模样。”
少女的脸蓦然放大在眼前,眸中映出自己略显慌乱的脸,“你的那些底气呢,欺负我的本事呢?丢哪里去了,有本事你让他们也恨你啊。”
“算了,你烂死在泥里吧。”她毫不客气地撒开手,对他比了个中指,“我懒得对付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她故作不在意,心脏却一直在揪痛。
话难听的要命。她知道。
明明不想管他的,可怎么也控制不好思绪和身体,偏要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振作起来,再亲手熄灭他的目中无人。
“你……”刚要开口,一勺饭堵住了他的嘴。
“……吃掉饭再来反驳我。”少女心烦意乱,错开脸,耳廓热热的,“还说我,你也跟杆子差不多了。”
病房陷入安静,又陷入不知名状的悸动中。
于是,在那天,那个从未感受过温度的少年感受到了炙热。
像拨开雨云后一丝阳光的热。
他头一次生了想把谁扼在怀里,只让对方看着他的想法。
卑劣,肆意,放纵。
想法却戛然在打开的门。
房里的两人回神看去。门外,站着一个模样冷峻的青年。
他问了一句:“是沈悸的病房吧?”
“是,请问你是?”茉莉问。
青年往里看了一眼,视线停在沈悸身上。
“我是刑警队刑警张峰,这是我的证件。”
“现以调查何婧坠楼事件对沈悸提起嫌疑,需要进行询问,请配合我走一趟。”
他亮着证件,话里是不容置疑的威压。
而至此,回忆结束。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