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隐真每天都喂霍裴一碗汤药,可惜霍裴总喝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来。季隐真也不生气,也没有不耐烦,一点一点喂,就算一次喂两个时辰,他也总是很耐心。
霍裴病倒的前十天,大夫每天带人来看,有时候说两句闲话,是这样的:这病不知道起源,只知道传染性很强,有人咳嗽,有人发烧,最后一身肿包,变成一身脓包。这个过成,短的仅要四天,长的尚且不确定。
但一般人都是四天。霍裴是六天。
肿包变成脓包后,脓包会自里面腐烂,整个身体都是那种黏黏糊糊,带着臭味及其强烈的血水,疼痛非常。之后三天内,这个人就会被这种疼折磨死,现在外面已经堆了数不清的尸体,准备火化,但家属死活不同意。
霍裴撑了十天还没死,他们心中敬佩他的意志,却又不禁悲凉。检查还活着,便擦擦眼泪,转身准备去外面熬药了。这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季隐真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坐在凳子上看书。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凑近了瞥了一眼书中的内容,露出满脸又怒又恨的表情。
随后他们出去了。
茅屋外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呻/吟声,尤其是到了黑夜,像小人书里的地狱,他和二狗被困在中间,外面围着一群饥饿的鬼,伸出长臂,想把他们分尸。
霍裴要知道这书上画了这些东西,定然要找到给他卖书的老板,狠狠训斥他一顿,再罚季隐真一天不许看书,以后每本书必定要亲自过目。可惜,霍裴半死不活。
接下来,大夫隔两天来一次,每次来都惊叹一句:“二狗还没死”。后来三天来一次,后来就不来了。季隐真依旧每天去给霍裴领一碗汤药喝,家里的米面吃光了,他也拿着碗去外面领粥,回来给霍裴喂进去,他再去领一碗。
有一天,季隐真正在给霍裴喂米粥,迷糊了很多天的霍裴忽然睁开眼睛,手有了力气,死死攥着季隐真的左手手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话要说。
季隐真慢慢把头低下去,想听到霍裴要说什么,等了许久,却再没有声音。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腐烂得看不出原样的脸上,两只眼珠子瞪得似乎要跳出眼眶,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劲也没松,死死箍着他。
此时的二狗已经不像原来的二狗了。原来的二狗有具年轻的身体,俊朗的面容。而现在,除了两颗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就是一身腐烂的肉,和里面钻来钻去的白色蛆虫。
季隐真沉默了良久,忽然感觉有些困了,将碗放在床边,枕在霍裴的臂弯中,伸手抱住了他,闭上了眼睛。
那以后,季隐真再也没听见二狗的呻/吟声。
他感觉二狗越来越臭了,也许也是他的错觉。季隐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苍蝇,每天醒来,便先打苍蝇,再看书。
半个月后,大夫带人推开门,十来个人,他们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也许是这一个多月闻尸体的味道闻惯了,这么冲的味道,也仅仅是捂住口鼻走进来。
那些人围在床边,看着二狗的尸体,惊异道:“死了多久啊,都要化成水了,怎么搬啊?”
那些人讨论着,一个人睨了眼季隐真,道:“死了半个月了,还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不流。之前我见过这小子,把那娃娃当自己的一样养,我都说了,不是自己的养不熟,他说我有偏见,看看。真是凉薄。”
最后,他们提起二狗身下的褥子,丢下了山崖。
二狗死了,霍行知脱离了他的身体,以另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角度看着这段回忆。
季隐真抱着腿坐在凳子上,他们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眨了两下。
感受着记忆的霍行知心中泛起无边的酸涩,可这酸涩还未来得及蔓延出来,只见画面一转,电闪雷鸣,是个雷雨夜。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季隐真头上戴着二狗的斗笠,爬在一座尸山中。
那是这两个半月上面丢下来的尸体,已经有了几丈高。
季隐真从最上面开始,一具一具尸体翻找,可是那床棉褥子似乎也变成了腐烂的肉泥,抓也抓不起来,满手都是血。
天上爆出一道巨大的闪电,却也打扰不到季隐真。便如看书时那样专注、喂药时那样专注,只让霍行知看清了季隐真的身形。
他全身都湿了,薄薄的衣服裹着的身体还是那么清瘦,雨水似一盆一盆地浇在头上,顺着头发流了满脸。他的嘴唇紧绷着,雨水将他的眼睫打成一簇一簇,雨水顺着眼睫流下去。
这雨不分白天黑夜,下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东边的太阳升起,整个世界都亮了。被雨水洗刷三天的天空也是那么晴朗,好像只要这么一直看着,就再也不会想起任何事情。
这是三天中,季隐真唯一一次抬头。他感觉脖子酸痛,难受得想躺在这里,一动也不想动。
看了良久,季隐真从尸堆上跳下来,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走到一半,左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季隐真愣了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迈步向那里走去,远远地,却瞧见了二狗的背影。
季隐真止住了脚步,定定看着。
那哭声延续了很久,可能是因为季隐真迟迟不往前一步,那个背影回过头,面容模糊不清,声音哀感顽艳:“隐真,我好痛啊……你能来帮帮我吗?”
季隐真也不说话,看了半晌,转身走了。
此时的虎口岭,并不像霍行知上次来到一样恐怖,反而能看见阳光从树枝中透进来,听见各种鸟儿的叽叽喳喳声,真的是生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