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邸,沉水香雾袅袅。
沈冉竹垂首随父穿廊而过,金丝楠木珠帘忽作碎玉声。蓦然抬睫,但见茜纱帐内斜倚一人。
少年将军雪色中衣半敞,墨发逶迤枕畔,剑眉入鬓处凝着薄霜,恰似寒江孤月照残甲。
只远远一瞥,沈冉竹瞬间只觉心脏在胸口处如鼓擂般剧烈跳动起来,好似下一刻便会疯狂挣脱而出。
她慌乱地深吸一口气,绣鞋在青砖上打了个旋,她忙稳住身形,努力保持平稳,紧紧地跟随着爹爹的步伐,屏息挪步行至少年的榻前。
他便是盛国将军江北书?
陛下指婚的哪位?
姑娘年少,藏不住心事,乌黑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榻间的少年,心底掀起一阵阵波澜。
领着他们二人踏进殿内的侍从轻声言道,“将军,人来了。”
闻言,榻上的少年缓缓睁开那布满血丝的眸子,目光艰难地聚焦到站在殿前的沈太医身上。
少年太久未能睡个安稳觉了,惺忪的眼皮之下藏着一片朦胧。连同他声音里也藏着沙哑和疲惫:
“今日营中操练,添了些新伤,有劳沈太医再给瞧瞧。”
声如裂帛混着血腥气拂面而来。锦衾掀动刹那,沈冉竹攥紧药箱鎏金扣——但见新伤叠旧创,自锁骨蜿蜒至腰际,宛若被利刃劈开的牡丹。
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沈冉竹忍不住地叫了出来,“啊。”
沈冉竹未曾料到,如此俊朗的少年,身上竟全是刀疤,新伤贴着旧伤,血淋淋的模样,直叫她心口仿若被重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躲在爹爹身后,双手紧紧揪住爹爹的衣角,娇躯微微颤抖。轻拍着胸口,试图安抚自己那颗慌乱的心冷静下来。
“这是小女沈冉竹,让将军见笑了。”沈太医一面笑着,一面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粉洒在少年的伤口处。
顺着沈太医的目光,江北书目光徐徐移落至沈冉竹身上。
少女眉如远黛,眸中似是暗含秋水,只一眼,便足惹人目不转睛,不舍挪动神色。
她身着淡粉罗裙,外披月白披风,如云乌发仅以一支桃花簪松松绾起。
一举一动之间,便足以将她娇媚之态尽展无遗。
药粉落下之际,少年强忍疼痛,咬着牙,声音略显颤抖地道,“姑娘家的,还是莫要看这些得好。”
额头上渗了好些细密的汗珠,颗颗晶莹,顺着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徐徐滑动。
他想这般昳丽貌美的女子,必当是娇弱至极。
否则,也不会远远瞧见这刀伤,便吓成这般模样了。
他闭上眼,心底如此念着。
屏风后传来细碎环佩声。少女月白披风下藕粉裙裾微漾,她轻咬唇间,贝齿轻印在粉嫩的唇瓣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垂眼思索片刻后,她于袖口取出一块绣着绿竹的帕子,小心翼翼地轻拭他额间的汗。
帕子轻触少年之际,江北书蓦然阖目,额间冷汗却沾上绣竹丝帕,药香混着女儿暖意沁入肌骨。
他眸子微动,目光正对上沈冉竹的宛若珍珠般的黑眸。原本紧绷的面容微微舒缓,便连身后的伤痛也渐弱了下去。
他长年征战沙场,鲜少见过女子,更未与女子有过此等近距离的接触,何况这女子还是她——沈冉竹。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回忆点滴浮现在他眼前。
那年他父母双双殒命,偌大的将军府,只有他一人。
他记得那日下着倾盆大雨,沈冉竹小小一只,也是像今日这般跟在她爹爹沈太医身后进的将军府。
众人不过匆匆拜过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
偏她例外。
见他浑身颤抖,她解下狐裘披在少年郎身上,蹲下身子凑在他眼前问道:
“你还冷吗?”
少年呜咽,压根没有心思回她。
她也不恼,挽起自己袖襟轻轻点在少年脸上,一点一点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微风拂过窗棂,吹动屋内的幔帐,阳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少年的心事,也渐近朦胧。
少年那懵懂之心才刚泛起一丝涟漪,却不想被圣上重重地施以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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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宫里遣人悄悄来了将军府。
来人正是伴皇帝左右的苏公公,见着江北书正侧身躺于榻间,他扬了扬怀中的拂尘,目光快速扫过屋内,将屋内的侍从悉数打发了出去。
江北书身负重伤,陛下原是特允他于府内安心将养,却不料才休息不过半日,竟又有了召他进宫的旨意。
君心难测,苏公公虽则心中疑虑陛下所为何事,却又不敢多嘴过问。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苏公公早已将其刻在心口,时时谨记。
“将军。”苏公公轻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陛下口谕,宣将军进宫。”
闻言,榻间的江北书猛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而后迅速坐起身。
背上的伤口因这一动而撕裂开来,痛楚阵阵传来,他不禁眉头微皱,倒吸一口凉气,旋即便抓起架上的甲胄说道,“可是宫中有何变故?”
苏公公眼见着江北书背后的血渗透白袍,忍不住慌乱了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焦急忙慌地出言宽慰道,“将军多虑了,宫中一切安好。”
江北书乃盛国大将军,战功无数,凡他出战期间,必令敌国闻风丧胆。
倘若他伤势过重,老奴这一条命也别想留了。
苏公公如此想着,连忙将手中的拂尘放下服侍着江北书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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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悄然无声。
唯有宫灯发出的微弱之光,方让人感到一丝生气。那亭台楼阁,此刻在夜色中显得愈发阴森,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待到御前,只见圣上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周遭的气氛压抑至极。江北书强忍着伤痛,跪地行礼,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圣上攥着手中的折子,目光阴沉地盯着,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伤可好的差不多了?”
“已着沈太医看过,想来并无大碍。”江北书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不安。
圣上抬眼,将手中的折子狠狠地扔至殿前,冷冷而道,“今夜过后,差遣些人,寻些好的军医。”那折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折子乃上官氏家呈上,参的是沈氏一族借太医之职谋害皇嗣。
朝堂之上倘若功过高甚,最终的结局都莫不过于死于一切莫须有的罪名之下。江北书捏着折子于心中暗自发喟。
他偷偷抬眼观察着圣上的神色,心中揣测着圣意。
沈氏一族向来忠君,且于朝堂之上并无实职,何来谋害皇嗣之由。大抵陛下是欲对沈太医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