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收拾妥当，她站在楼下等车时，就着朝阳穿过秋黄树叶的光晕，抬头望向独自住了7年的老旧小楼，棒球帽下露出的小半张脸上神色不明。

秋风顿起，吹起路边成堆的枯叶。她用脚尖碾碎叶片，在解压的脆响声中想起一句话：人挪活，树挪死。

萧瑟的季节，于她而言却带着新生的味道——囚于故土多年，终于迎来了逃离的契机。

奔向未知，亦是自由。

*

沈颐舟正端坐在休息室假寐，深邃五官笼罩在朦胧光线中丝毫不减美色。

半梦半醒间，多年来的相同梦境中的姑娘如期而至。

她的面目依旧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灵动眸子里盛满了他的倒影。

心口泛着酸涨又透着甜意，他俯身向那近在咫尺的唇——

“颐舟到了…嗨…您就放心吧！”白亭书边打电话边推门进来，长年泡在剧组练就的大嗓门与他那张斯文儒雅的脸简直违和感满满。

沈颐舟稍显不耐的睁眼，温存被打断、外加睡眠不足的焦躁更甚，他揉着额角平复心绪，熟练地压下将那抹未散的悸动。

梦中难分难舍，梦外失魂落魄。

他捏捏眉心，因这种无形折磨而烦躁不已。

仅限于梦镜的「恋爱」，说出去怕是要被人嘲到死。

可这诡异境遇偏又持续多年无法摆脱，连他自己都有沉沦的危险趋势——每每见到那女子，他都欢喜不已，即便连对方的相貌都看不清。

这种奇妙的情绪，现实中从未有过，着实新奇有趣，简直令他欲罢不能。

那双如工笔仔细描摹出的丹凤眼倏然阖上，不过一瞬的功夫便将所有情绪隐去，再睁眼又恢复到往常的漫不经心。

白亭书一屁股坐到他身旁，絮叨了几句才挂断电话。微微反着光的镜片后，他那一笑就弯、细窄的眼型，活像个鬼点子一堆的老狐狸。

“晚上跟原著作者一起吃个饭，”手机在白亭书手中转出残影，他瞧出沈颐舟的低气压，疑惑道:“不乐意啊？”

即便两人打小就认识，可每次见面白亭书还是会感叹：这小子真是得天独厚一副好皮囊，俗称“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天选之子。

“……没有。”沈颐舟轻叹一声，泛红的双眼难掩疲惫，“这两天赶行程缺觉，累。”

白亭书毫不客气地一拍他大腿，“行吧，哥疼你，先回酒店休息，这没你事儿了。”

“嗯。”不知为何，沈颐舟心烦意乱，此时也不跟他客气，起身离开。

*

到达机场，林岚按网上检索到的信息托运好行李等待登机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对面巨大屏幕上播放的奢侈品广告。

男人面庞冷隽而精致，从头到脚挑不出任何短板，整个人透着“高不可攀”的贵气。

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镜头前绽放光彩——沈颐舟正是如此，那张俊脸令人移不开眼。

有几个女孩子也驻足观看，一边交头接耳，很开心的样子。

那个人……

林岚望着屏幕出神，直到广播里响起登机提醒才狼狈地收回目光，匆忙起身。

排队检票的空档，她晃晃脑袋，借此将多余的无聊想法赶走——观赏美人，唯一的爱好，更是抚平情绪的无成本良药，她不舍得改掉。

顺利登机后，在耳机里轻缓音乐的催眠下，她压低棒球帽迷糊睡去，意识失重下坠，再次跌入那些名为过去的灰暗梦境中去……

“拿好你的垃圾滚出我家！自生自灭，别再拖累我！”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少女身形单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在梦中独有的阴冷色调下尤为刺目，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她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的塑料袋，一如当年将她独自丢在姑姑家楼下的母亲一样，没有任何迟疑的拔腿离开。

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的刺痛着，胳膊上的斑驳淤伤被撸下去的校服袖子遮盖得很好。小腿骨钻心的疼，直疼得她脑袋发蒙，但步伐从容，腰背也依旧撑得笔直，孤身走在沙尘漫天的街边。

要去哪里呢？

战战兢兢这么些年，预感成真，她终于还是落得个无家可归。

这话经不起细琢磨，生来如此罢了，「家」这东西，岂是她能奢求的。

梦中场景突然扭曲转换，场景变为儿时寄居的寄宿班厨房。

眼前清瘦的矮小身影，就着昏暗灯光正费力的洗着碗，中午吃的那半碗剩饭早已消化殆尽，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着，瓷器碗筷的碰撞声中，身后传来字正腔圆的天气预报与夹杂着嗑瓜子声的说笑。

沙发左侧的灰发老太粗嘎的声音带着虚伪的恭维：“也就是你们两口子人善心好，换了别人，谁肯收留她啊，一个月才给那点钱。”

居中的卷发中年女人斜眼瞟了眼厨房，装模作样地咂嘴道：“看娃娃可怜呗，当妈的不负责任，我们能帮一把是一把。”

小孩沾满油污泡沫的手一顿，胃里空空，她将那涌到嘴边的反驳也能果腹一般咽下，薄秋衣却透出瘦削的脊骨，肩上油腻腻、结成缕的辫子，野狗尾巴似的。

恨为何物，她早已明了。

洗碗的动静停了许久，那中年女人嫌她偷懒，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

碗碟碰撞、水珠飞溅的声响又起。

24岁的林岚就这么居高临下、麻木的看着那不过一步之遥、瘦小孱弱又脏乱不堪的自己，满目悲凉。

即便自己的梦里，她还是一样的无能。

自救，总是比死还难上千万倍不止。

最可笑的是，父母皆盼她早亡。

可生于这人间，她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