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河的人,此时在他家中。
万幸。
日上中天,树影浓重,一簇簇滑过孟知彰的脊背,给少年阔朗肩膀压上更多重量。
生长于乡野,孟知彰原本可以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完这简单平凡的一生。
可他读到了圣贤书。他知道人生还有其他选择。读书致仕,匡扶社稷。少年的梦想,光明万丈。
后来,他读到更多的书,选择更加坚定。但他知道梦想的光,不能仅靠热血满腔。
再后来,书本之外他见到更多的人。这个世道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当然他明白还有更复杂的人与事,是他凭现在的眼界和心力,理解不了、更解决不了。
比如当下的淮南。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谁曾想到时至今日,一族人单凭不知哪来的一名巫觋的三言两句,竟然就能将一个鲜活的生命祭了河。
河神娶妻,保五谷丰登?战国时就被戳破的鬼把戏,在他孟知彰所在的大恒朝还能被人奉为皋圭。荒唐,荒谬。
还有此次事出蹊跷,前前后后都有族长次子的身影。此人口碑,孟知彰此前略有耳闻,他可不像是能为了族人利益到处奔波的人。
最让孟知彰胸臆难舒的是,全族老少两三百口竟无一人觉得此事有问题。他忽然明白了三省书院南先生的那句感慨:开化民智、启迪民心,比移山填海还要难。
可眼下的他,连自身求学之路都仅是勉强维持,又何谈民心民智?
此时的他人微言轻,此时的他对这个时代的风浪造不成任何影响。他现在能做的是拼尽所能潜学慎行,卑以自牧。
不过血债血偿、杀人偿命。这笔债,他孟知彰记下了。
松柏扎根地下,树冠向上伸展。根系越深,树身越高越稳固。除了撑起梦想、享受阔朗天地,也能荫蔽自己想保护的人,更能护及更多身边之百姓。
新松恨不高千尺。这条路,很长。这条路上,很孤独。
孟知彰想成为这样一株树。
他坚信,自己能长成这样一株树。
柴门紧闭。
孟知彰掸了掸这一路灰尘,像往常回家一般抬手去推门。
不知何时起,家,对孟知彰而言,成了一个住所。只是一个住所。
仅此而已。
母亲去后,这个家中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每次回家,门后的一切都是凉冰冰的,没有温度。
静,安静,肃静。
门内不再有自己思念的人,更没有人等待自己归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落寞后,门外人也不再心存期待,更习惯了不去期待。
“吱嘎——”一如往常,柴门一推便开。
一个人生活,出门时家里是什么样子,归来后,还会是什么样子。孟知彰早就习以为常。可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孟知彰一时恍惚。
骨节分明的手,滞在柴门上,半日都忘记收回。
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庭院,此时满满当当摆着各式架子,恨不能占据着家中能照到阳光的所有地方,高矮不一,晾晒着白色粉状物。
他眉心动了下,将柴门在身后关上,小心翼翼穿过一个个木架子、圆簸箕,朝着有声响的灶房走去。
灶上白色雾气翻滚,隐出一个单薄身影,正在那忙得热火朝天。
孟知彰心中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撞到。
他阔步走向那个身影。
灶下火软,干柴正“哔哔啵啵”细响;灶上米香,似要拂掉归家之人的疲累。
白色水汽散去,阳光冲破云层,一张笑盈盈的脸在水雾中浮出来,眼神明亮:
“回来了?先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吃饭!”
一声招呼,像是隔着时空穿过来,等了许久。
孟知彰怔住,握着招文袋的手下意识攥紧,半日喉咙中方应了声:
“好。”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萌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今后他可以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