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唐枕嗤之以鼻,“都死了几百年了还一副见人下菜碟的模样。”
雁秋有些担忧,“那毕竟是阴差,他这样没关系么?”
崔宛道:“这么大个鬼市出现在这酆都怎么可能不知情?听说新帝上任,下面正乱套呢,说不定是拿这鬼市当筹码,敲打敲打也好。”
雁秋看着那半丈宽的门缝就懂了。
宴少爷以后少不了跟酆都打交道,得罪了他恐怕以后不好在人间当差,毕竟这是个能徒手掰鬼门的存在。
凭着他,酆都再想利用活人搞什么名堂,也都得考量考量。
宴少爷到底是没真的把鬼门拆了。
白无常把人都带走,锁上鬼门,但鬼市出现已近半月,镇上受殃及的人数过千,他们把能救的都救回来了,又跟白无常打商量,将枉死之人能送回来尽量送回来,尸身已毁无力回天的只能怪自己福报不够,成了个倒霉蛋。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宴少爷名声大噪,人称一声“宴大师”。
整个甘阳镇都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甚至为他立了座祠,上香祷拜,堪比神佛。
宴大师想着壮大师门,也没拦着,连崔宛都十分欣慰,“师父走的早,师兄能有如今的成就也能让他老人家欣慰了。”
“那可不,”唐枕神气十足,“以后我收徒,我就说他大师叔能掰开鬼门,咱们这一支肯定能飞黄腾达!”
确实是飞黄腾达了。
宴大师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那年深秋,有人找上翠华山,说南海水鬼每逢十五便会出现,伤人无数,请他前去收服。
当时已经初九,翠华山距离南海有三百多里,崔宛和唐枕都不在,宴少爷只好留书让他二人稍后赶过去。
雁秋有些不放心,“不等他们一起吗?”
这六年里他们鲜少有分开的时候。
宴少爷把包袱丢给他,“你少爷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少废话,记得带钱。”
他带着雁秋一起去往南海,结果去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水鬼,而是一只冥河水母。
冥河水母以魂魄为食,每逢十五月圆,人界冥界边界模糊时,它就会钻空子来人界。它与生灵同寿,是个极难对付的存在。
他立马修书让崔宛和唐枕快马加鞭过来支援。
水母高达百丈,一只触手都比宴少爷腰还粗,挂着风声卷过来时甚至有种天崩地裂之感。
他指尖在头上的发簪尾部划过,带出一串血珠,抹在鞭身,咬牙迎着那腰粗的触手而上。
雁秋胆战心惊。
他跟着走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它二十四只触手结了张“网”,把宴少爷兜在其中,他在里面艰难求生,对雁秋喊话:“去找崔宛和唐枕!请无常来!”
雁秋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崔宛和唐枕前两天来信说刚从翠华山过来,这会儿估计还在半路,他往哪找人去?
于是他折路回了客栈,拿出朱砂和黄表纸,一气呵成画了道符,又点了根蜡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烛火将符纸烧了。
结果直到烧完也没见无常来。
这是通灵符,他不会凭空燃符,借用烛火,按理说那边不该“听不到”。
他又烧了两张,石沉大海。
看来今天是请不到无常了。
他提笔飞速画了几张符,然后从夜市中穿过,随手买了把弹弓和一把短刀,跑回海边。
水母被宴少爷绞断了一只触手,横陈海边,软塌塌的。
宴少爷也不好受,一身红衣衬得他脸色越发惨白,衣衫褴褛,半边膀子都露在外面,看见雁秋又回来了,骂道:“让你去找人,你在这晃什么?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雁秋没说话,他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用符纸包住一个,捏成团,然后把弹弓拉满,弹了出去。
符纸在空中燃烧起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逼冥河水母伞状的头。
水母体积过大,到底还是没躲开,被石子砸在左半边伞体上。石子降落处豁开一个洞,火焰顺着豁口向外扩散。
水母暴躁地甩了下触手,溅起几米高的水花,给宴大师洗了个冷水澡。
宴大师难得没骂人。
他抹了把脸,阴沉地看着雁秋。
雁秋手里的石子一个接一个飞出去,水母触手上的吸盘刚把“脸”上的火星子扑灭,下一个带火花的小石子就接踵而至。
宴少爷看了一会儿,只看见雁秋冷峻的侧脸,专心致志拿水母脑袋当靶子打,也不知道那闭眼睛都能打中的面积有什么值得他死盯着瞄的。
雁秋其实是不敢看他。
宴少爷虽然没明说,但他感觉得出来,他不想让自己学这些东西。这六年来,除了坟场戏台那次他给的那篇心经之外,他再没教过自己别的东西,他不想让雁秋成为一名天师。
可能是少年人都叛逆,再加上他实在有些天赋异禀,耳濡目染又偷看了几本书后,他还真学明白了几分。
冥河水母被他干扰的不胜其烦,一怒之下也不顾形象了,抬起剩下的二十三只触手圈了个网,想直接绞死雁秋。
雁秋扭头就跑,可水母的触手太长,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中央那条触手直奔他天灵盖而来。
雁秋深知自己跑不过,干脆挺住脚,抽出靴子里的短刀。
他的手刚落在刀柄上,就被人扑倒在地。
水母触手上碗大的吸盘结结实实落在宴少爷背上,雁秋垫底都觉得隔夜饭差点吐出来,可见这触手力道之重。
他听见身上的人闷哼了一声,头微微后仰。
触手缩紧了些,吸起宴少爷往回拽。
眼看宴少爷要被带走,雁秋抽出短刀,手握着刀刃滑下去,在白刃上留下一串血珠,口中念了句拗口的咒,三两步追上去,一刀斩断水母吸着宴少爷的那条触手。
他上前接住落下来的人,触手自动脱落,露出背上狰狞的伤口。
吸盘吸力太强,背上连皮带肉掉了一大块,有雁秋撑着他都摇摇欲坠。
那水母接连损失两条触手,彻底怒了。
它煽动着剩下的触手,张牙舞爪地冲过来。
宴少爷抓走他怀里剩下的一摞符纸一把火点了扔在地上,烧出来一道光圈,正好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挡住那触手片刻。
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雁秋身上,头歪在他肩膀,雁秋听见那人轻而冷厉的声音:“我就算胳膊断了,也能给酆都换扇门。”
雁秋搀着他,蹭了一手粘腻,心知那是什么,都不敢回头看。
火圈渐淡,冥河水母又躁动起来,挥舞着触手朝他们二人伸来。
雁秋握紧匕首正要往上冲时,就见那水母身后飞过来一道锁链,捆住它的二十多条触手将它拖回海里。
黑无常捆着水母,白无常出来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这地方正跟忘川相连,一到十五锁就松,我以后一定派人严加看管!”
冥界人手不够,哪分的出人看管酆都大门?以前出点事也无人过问,毕竟伤人的还是少数,冥河水母只在夜里的海上活动,晚上出海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有一两个出事的也就自认倒霉,福报不够,命里该有此一劫。没想到这次惹上宴大爷,直接闹翻了。
黑白无常把冥河水母拘走,宴少爷终于不撑面子,膝盖一软倒下去。
雁秋扶着他坐在海滩上,往他背后瞟了一眼,见那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你怎么样?”
“扶……扶我回去……”
雁秋还以为宴少爷有什么办法,结果把人背回客栈才发现他早已昏迷不醒。
客栈老板扔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帮忙,“宴大师怎么伤的这么重?你扶他上楼,我去找郎中!”
“那就麻烦您了。”
掌柜叫人去准备热水,“说什么谢,你们是来帮咱们解决水鬼的,为此受伤咱们镇上的人已经很愧疚了。”
正在喝茶的一位大哥站起来,“宴大师的药钱我包了,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治好宴大师!”
“对!我也出钱,一定治好宴大师!”
“我这就去找郎中!”
大堂里的人纷纷开口,雁秋眼眶微红,“多谢。我先扶他回房。”
郎中很快到了,看见这伤心下一惊,“肉已经腐了,得先剜掉,但能不能撑过来还不一定。我给开的都是最好的药,宴大师功德无量,一定会没事的。”
宴百川为除水鬼重伤一事很快传开。
那一晚,宴百川昏迷不醒,雁秋守在床边一夜未合眼,客栈里挤满了人,陪着一夜未眠。
寺庙里跪满信徒,香火不断,天灯上写满对宴大师的祝福,飘过南海。
崔宛和唐枕日夜兼程,在第二日傍晚赶到,崔宛一进屋脸色就变了,“噬魂?这可糟了。”
“什么是噬魂?”
雁秋没听过这个词。
崔宛来不及解释,拿出蜡烛和符纸,准备画符。
唐枕少见的露出严肃的神色,“冥河水母以魂魄为食,师兄应该是被他吞噬了一部分魂魄,现在魂魄不全,算不得一个完整的活人了。”
宴少爷一睡十八日,崔宛日夜为他聚魂,信徒们在一楼大堂长跪不起,但被吞噬的魂魄已经无法找回,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崔宛看着熄灭的蜡烛,觉得自己身为二师兄,必须做这个主,于是深吸口气,对跪坐在一旁的雁秋和唐枕说:“师门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可强求。十八天了,咱们……送师兄……”
“走吧”两个字还没出口,雁秋蹭地站起来,“他没死,”他看着崔宛,一字一句地说:“他还没死。”
【二更】
他转身就走,崔宛赶紧追出去:“你干什么去?”
少年人身高腿长,几步间就没了影子。
崔宛追不上他,忙对唐枕说:“你快跟上去,别让他做傻事!”
唐枕也怕雁秋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快跑几步追上去了。
雁秋其实什么也没干,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那些宴少爷很少翻开的书,堆了一地,唐枕追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找什么?”
“肯定还有凝聚魂魄的办法。”
“能用的办法二师兄都用了。师兄的魂魄不是散了,是被吞了,凝聚不回来了。”他喘匀了气,蹲在雁秋面前对他说:“我知道你跟在大师兄身边许多年,大师兄对你而言很重要,你不想失去他,可是我和二师兄也一样。我们甚至比你跟大师兄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我们更不想他出事。”
雁秋并不理会他,手里的书页翻的沙沙作响。
唐枕在他身边坐下,“我是个孤儿,被师父捡回去那年才八岁。我从小就是被大师兄带大的,你别看我平时跟他没大没小,其实我特别崇拜他,他就像我爹一样,真的,我不骗你。我八岁还尿床呢,都是大师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洗床罩。
师父是个酒鬼,又是个痴人,对我们都是放养。二师兄比我大几岁,他是被爹娘卖给人贩子后被师父救走的。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师父不在了,要说这世上谁最怕他出事,那就是我跟二师兄。不是我们想放弃大师兄,是真的……没办法了,总得让他体面的去,对不对?”
雁秋抿唇不吭声,手指捏皱了书页,一滴泪氤氲开来,模糊了字迹,没待唐枕看清就被他翻过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师兄不肯收你为徒吗?”
他说出这句话,见雁秋翻书的手指停住了。
“咱们这一行,有种东西叫‘五弊三缺’,‘三缺’是‘钱权命’,‘五弊’是‘鳏寡孤独残’,窥探天机泄露天机逆转命数的人都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咱们天师更是在所难免。师父他双目失明,就是犯了‘残’。大师兄跟我和二师兄不一样,我打小就是孤儿,从没见过爹娘,二师兄是被拐卖的,咱们都命比草贱,已经是‘孤’了。大师兄不一样,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吗?”
雁秋微微抬起头。
“他是正儿八经的官户,是书香门第家的公子哥大少爷,你被他捡走那年多大来着?十四?他比你还早几年的时候都考上秀才了。他四代同堂,人也聪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家境富庶,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衣服上多根线头他都不穿,嫌丑,从来不吃粗粮,只吃江南的白米,没有八个菜他都不愿意提筷子,鸡鸭鱼肉摆不全在他眼里就不算正餐,只能算凑合。
但大师兄自小就能看见‘那些’东西。许是自命不凡,他不愿意做个普通人,在师父提出给他关掉‘第三只眼’时,他选择拒绝,并且义无反顾地拜了师父为师。听师父说他拜师那年也就十岁出头,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一边考秀才一边还能画符背心经,学会两张符到处贴,可骄傲了。家里对他娇宠的很,都没拦着。
可惜好景不长,我拜入师门第七年,大师兄的父亲就因卷入朝廷纷争而获罪,男丁发配充军,女眷都做了奴婢。大师兄因随师父在外逃过一劫,躲过了风头倒也没人追查,我们追着发配队伍,在路上找到了他父亲的尸体,身上有酷刑的痕迹,而伯母早已没了音讯。那一年……”他仰头算了算,“那一年他好像十八,三缺应了缺财,五弊应了孤。”
天之骄子,锦衣玉食,一夜之间从云层跌到了烂泥里。
没了宴家“救济”,他们不能吃香喝辣了,也不能穿绫罗绸缎了,宴少爷颓废了几天,把自己关在老家空房子里整整三天,出来后连身上的银红绸缎都没换,笑着说:“还考什么科举,不当官不经商,你少爷也还是你少爷。师弟们,跟我捉鬼去!”
他大步流星走出宴家大门,“少爷我天纵奇才,所向披靡天下第一,在天师界也照样能闯出个名号来。”
“师兄不想让你走这条路,是怕你也沾上这些。你是个干净的人,好好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我已经没了爹,也算孤,还说什么沾不沾?”
“那怎么能一样?第一世最重要了,活不好以后生生世世就都够呛。”
雁秋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