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末亥初,徐州城早熄了灯火,唯有云舒客栈门前还亮着灯笼在风里晃荡,昏黄的光晕着半扇门板。
赵斐抖落披风雨珠,云缎料子浸了水,沉甸甸贴在脊背。
店小二举着油纸灯笼迎出来。
烛火明明灭灭,映得他眉间褶皱愈深。
方靖的屋子窗缝漆黑。
他当然还未归来,与那妖妇在“忙”呢——赵斐心里闪过一丝莫名怨怼。
怨从何来,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
或许,昆玉能明白?
拐角的木窗似乎叫风吹开半扇。
那是明桂枝的厢房。
赵斐匆匆前往,每踩一步都无端急切。
一如他想找明桂枝倾诉的心情。
可临到门前,却见门槛缝里漏不出一丝光,连炭盆的哔剥声都听不着。
也不曾有翻身辗转的窸窣声。
他解披风的动作顿了顿。
领口凝着水滴,顺着玉扣滑进衣襟,激得喉结微微一颤。
欲叩门的指尖触到门环,又缩回来。
“怕是睡沉了。”
他对着门缝低语,声音比墙角蛛丝还轻。
昨日郎中诊脉的话,又在耳畔浮起。
——“这位大人气血两亏,最忌惊扰。”
窗纸透出极淡的熏香,想是燃了安神香。
方才在教坊闻到的鸡血味,教这香气冲淡几分。
罢了。
方仲安与那妖妇的事,既成事实。
今晚谈,与明早谈,有何差别?
店小二擎着烛台来添灯油。
赵斐摆手止了他。
昆玉难得熟睡,他不想这可有可无的烛火碍眼,扰“他”清梦。
……
锦帐内,明桂枝悠悠转醒。
这半宿她睡不沉,却也起不来。
耳畔一直传来吱吱呀呀的木材碰撞声。
还不时夹杂一把甜得发腻的女声,咿咿哦哦地说着什么。
听又听不真切,偏偏吵得她心烦。
想开口制止,但眼皮仿佛被黏住。
一睁眼,竟见那绿眸美人赤足踩在床板上,一下一下摇着梨木床的立柱。
翡翠镯子撞着木材,泠泠作响。
“赵大人,醒了?”那女子俯身看她,绿眸子晃出粼粼幽光,“谁曾想,当朝榜眼……竟是女儿身,比话本子有趣多了。”
明桂枝支着肘子坐起,黛色绸袍领口微敞,露出半截雪白脖颈。
她低头一看,裹胸的布条被扯开了。
揉了揉发晕发胀的额角,一张口,喉咙干得似被火烘过。
她问关倩兮:“你下的什么药?”
“蒙汗药。”
“你要霸王硬上弓,不是该下那种……狼虎药么?”
关倩兮笑意一滞。
“你有不能用那种药的原因……”
明桂枝盯着那片绿色深海,不放过一丝波澜。
“你,有了身孕?”
关倩兮死死盯着她。
案头烛火忽闪,映得她眼尾嫣红如火。
忽然,绯色罗裙翻飞,她一下跨坐明桂枝身侧,掐住她脖颈。
嫣红的指甲陷进皮肉:“替我赎身,带我走!否则明日全城皆知你是——”
“好。”
明桂枝反扣她手腕,笑意从容。
“什么?”
“莫说赎身,我娶你作正室又何妨?”
“哪有这般好的事?”关倩兮顺势跌坐在鸳鸯枕上,翡翠钗斜插的云鬓散开几缕。
明桂枝咧嘴一笑:“当然有条件。”
“什么条件?”关倩兮连忙问。
——有条件,即是能交易。
这买卖之间,最怕的,便是连条件都没得谈。
雨珠子砸在瓦当上,忽密忽疏像谁在敲羯鼓。
“往后,替我挡掉所有的婚事。”
“哦?”
“你演善妒泼妇也好,演痴情烈女也罢,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好,总之,挡住所有来找我谈亲的人。”
“这有何难?” 关倩兮一笑,绿眸透出琉璃光:“我还怕你让我演忠贞淑女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忘了说,我不是赵斐。”
“嗯?”
“狐裘是他的,夹层里有他的名帖,我顺手借来用。”
“那你是……?”
“明桂枝。”
“新科状元?” 关倩兮笑得步摇颤颤,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我儿子是状元郎公子了?”
明桂枝为她拢了拢发鬓:“恭喜你,状元夫人。”
关倩兮顿觉脸颊既麻且红。
烛光闪烁,明桂枝捏着床帘穗子转了两圈。
杏色流苏缠上指尖:“对了,我这两天大约要来月事,你教教我……那物什……究竟如何用?”
关倩兮不解:“那你先前……不用那个的么?”
果真京城来的贵人,连月事带也有稀罕玩意。
明桂枝还是用那万能的借口:“我上月伤到后脑勺,忘了许多事……”
关倩兮绿眸幽幽:“真可怜。”
她起身,绯色罗裙扫过案头烛火:“你等下我,我拿来给你示范……”
话未说完,廊下传来春桃压着嗓子的问询:“娘子,可还要换水?”
“换水?” 明桂枝愣了下。
“你知道换水什么意思吗?” 关倩兮狡黠一笑,附她耳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