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靠近,林娴回身抬头。
林莓迎面小跑过来,后边跟着贺池,两人刚办完住院手续。
“姐、姐、姐,你见我手机没?”
“在妈那儿。”
“那妈呢?”
“刚还在这儿。”
林娴回头疑惑张望。
恰逢小护士路过,接下对话:
“是找气质很好那个阿姨吧,”她边说边比划,“戴个遮阳帽,刚接着电话下楼了,还跟我问了路。”
“去哪儿了?”林莓问。
林娴电话突然响了,来电显示“小莓。”
小护士跟林莓在一旁比划着位置,这边林娴接通电话,那头却没声音。
“你手机打来的。”
林娴抬头看向林莓,林莓谢过小护士,迷茫望着姐姐:“是妈么?”
林娴摇摇头:“没说话。”
“我来听。”林莓接过手机,话筒那头偶尔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她有些焦急:
“妈?喂,妈?妈!?”
沉默了足足十秒,那头突然有沉闷的说话声响起。
手机大概在口袋里,隔着布料听不真切。
但勉强能分辨音色。
是姜宇!
“报警!”
林莓转身狂奔,贺池立刻跟上。
一旁小护士跟林娴大骇。
*
王定雪缩在阴影里,压低帽檐,闭目养神。
她的口袋里放着接通的电话,开了录音。
脚步声靠近,在远处犹豫站了一会儿。
“你就是狐狸精窝的那个老狐狸吧?”
愤怒的声音强压着压抑质问道。
阴影里的人迟迟没有回应。
“说话!”
姜宇大声叫嚣着,伸手进口袋摸凶器,气势汹汹步步逼近,作势威胁。
王定雪像是从回忆里被唤醒,缓缓睁眼,扭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对面手伸进口袋掏凶器威胁的动作。
她低沉笑了一声:“你手里的东西,是在壮胆吗?”
如果放在以往,她也许会用更温和的方式去抚平对方的愤怒。
但她却有意识选择了激怒他的方式。
她伸手想要掀开帽子,视线上扫想亲眼看看对方的愤怒,可扫到阳光下那张脸时,她却愣住了。
明暗交接外,阳光下的姜宇仿佛站在了道德制高点,
阳光成了他光明的助力,而与他相对的阴影,就仿佛是对立面龌龊的证明。
姜宇笑着骂了一句:“你们一家只配活在阴沟里当老鼠。”
“呵。”王定雪笑了。
“你笑什么!?”
良久,王定雪缓缓道:
“你真的是为了找人吗?很巧,我们家也有一个女孩子不见了,你见过她吗?”
“关我屁事!”
王定雪并不被他打断——
“我们家消失的女孩子,外向活泼、又吵又闹,爱哭、也爱笑。”
“她喜欢跑步,喜欢唱歌,墙上都是她的奖状,她可以为了跟她妹妹的赌约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背书,也可以为了心里的执念化浓妆街头表演、站在各式各样的目光底下不惧评判。”
“她在路边碰到哭泣的小朋友,会请对方吃冰淇淋,然后邀请对方第二天去看自己的街头表演,晚上回家大声跟她妈妈描述自己是怎么哄得她的小朋友开怀大笑。”
“可第二天表演结束的时候,她却被小朋友的哥哥拦下,说她化浓妆,不三不四,带坏小孩。”
“她想解释,可是所有语言说出来,在对方眼里都变成了狡辩。”
“她回去以后,问我,她说‘妈妈,我要辩解吗?’”
“当对方预设了一个目标,那个目标就叫做证明她就是个坏人,那么任何解释都无意义且苍白。”
“你要做的,就是跳出对方的预设,看清楚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路,而不是被突然挡在你面前的灾难蒙蔽双眼,你要越过它,你要变得更加强大。”
“她跟着我重复,说‘我要变得更强大。’”
“她履行着她说过的话,哪怕被欺负了,她也会哈哈大笑,一往无前。”
“即便是后来经历了更多的语言暴力,她也仍旧能活过来,她说只要双腿还在,她就可以一步一步穿越黑暗。”
“但是她却死于意外。”
“所有事件就像蝴蝶效应,推着她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终点。”
“我信命,命运把我们带到哪里,那么我就带着我的女孩子们做挣扎、做对抗。”
“但我也是动物,也是母亲,也希望看着孩子健康长大。”
王定雪微微颤抖着伸手去面部,抚过鼻尖,眼泪砸在她手背上,顺着沟壑纹理滑落。
姜宇嘴烦躁的张了又张,他没空去共情一个所谓的母亲。
他只觉得烦躁又恼怒。
或许是从某一句话开始,他就已经听懂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又或者更早的,从贺野发来照片那一时刻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潜意识已经默默帮他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连贯了起来,甚至包括他在事件中所处的位置,哪怕他并不想知道。
“本来就是她不对,带坏小孩三观,不是她咎由自取吗!?”姜宇大声反驳着。
人总有种自洽的本能,即便有那么一瞬间他瞥见了逻辑里裂开了一道口子,他也可以立刻用另一种圆融的利己的逻辑来弥补那道口子。
他需要的不是客观层面的对错,而是是立场层面的圆融。
或许他意识不到,但他可以凭借本能这么去做,这样他会好受。
“你在这个故事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王定雪问他。
“闭嘴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点了火,造成火灾,你难道不就是那个推波助澜的纵火者吗?”
王定雪从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到阳光下。
如同埋藏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
“关我屁事!”
“闭嘴!”
“闭嘴!!”
“闭嘴!!!”
他用音量来盖过思考,朝重见天日的身影扑过去。
*
耳边是脚步声和自己大口的喘息。
夕阳光晕在脸上乱晃。
工地的吊车隆隆声盖过心脏的跳动声。
又一步一步被林莓踩在脚下。
在一楼拐角处与贺池分道扬镳。
林莓两级并做一步顺楼梯爬上二楼,她需要更广的视野。
废墟,到处都是废墟。
她继续顺着走廊奔跑,视野乱晃。
错过一堆建筑垃圾,遥遥的,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正是她要找的人,“妈——!”
她大声叫着试图唤起王定雪的注意。
脚下步伐不停,又向前冲刺几步,隐藏在建筑垃圾后的另一个身影,也随之暴露在视野范围内。
心脏突然紧绷,林莓看到了他手上的动作。
在不好的预感席卷刺入太阳穴前,林莓眼睁睁看着黑色的影子如虎狼般扑向了自己的妈妈。
惨叫声刺透耳骨膜……
林莓从没听这样凄惨的叫声。
是她自己发出的。
大脑一片空白,本能接管了她身体。
她破窗而出,狼狈从二楼建筑垃圾的废墟上连滚带爬翻下去。
远处,贺池听到尖叫刹住步伐、扭头朝尖叫声狂奔过去。
*
“我让你闭嘴!信不信我宰了你!”
扬起的匕首泛着光泽,叫嚣着刺向被姜宇仰面扑倒的老人。
遮阳帽被掀翻,露出藏在阴影后的脸。
利刃悬停在半空……
尖端对准的是一张平静的、写满岁月的脸。
沧桑的眸子,淡然注视着怒目圆睁的年轻的脸。
王定雪嘴角噙着微笑,安静看着面前这双愤怒的、被黑影笼罩的年轻的眼睛,一点一点从冷酷麻木,逐渐被染上一丝光亮——就像多年前在办公室里,听到她向他问话时,少年的瞳孔从麻木一点一点染上光彩。
不过与那次不同的是。
这次,光亮一瞬间就划过去了,流星一样。
眼睛里又换成了其他情绪,诸如惶恐、不解、迷茫,情绪底下还带着一点点盈溢在眼眶的泪。
“老……师……?”
眼眶两道泪凝成滴状、跌落下去,眼里便失去了光泽,瞳孔漆黑,像熄灭的灯。
姜宇颤颤巍巍起身,慌张丢掉匕首,像与它瞬间做了割席,眼里的颤动仿佛在解释着这凶器是哪只邪恶的魔鬼塞进他手里的,并非他本意。
他不知所措地一步一步朝后退,被身后的碎石块滑倒,趔趄一下、坐在地上。
又惊慌失措爬起来,慌张的视线却始终锁定着眼前地上缓缓支起身体的人,仿佛她才是行凶的那个。
“妈——!!”林莓惊叫着扑进母亲怀里。
姜宇还没看清眼前状况,一记重拳招呼到他脸上,将他打翻在地,贺池的脸贴近,将他扭在地上。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