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卧室亮着落地的橘灯。
林莓站在书架旁,盯着手里的CD光盘盒,久久地沉默。
听到咳嗽声,她将CD盒送回书架,抬头循声看过去。
女孩咳嗽了两声,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上,张着嘴,脸微微泛红,身体不适。
林莓伸出手,盯着墙上映出的手影,在灯影下如同恶魔的钩爪,扭曲比划着。
魔爪伸向女孩虚弱的影子,就好像熟睡的公主即将被恶鬼扼住咽喉。
女孩呢喃着,如同梦呓……林莓静静地听着。
三分钟后,一块热毛巾扔在女孩脑袋上,迷茫的眼睛悠悠转醒。
看清林莓后,贺达炸毛就要弹坐起来,却又虚弱倒回去,最终只把脸别向墙那侧,以示骨气。
“喝水么?”林莓问,没回答。
手机铃声响起,是女人温柔的声音:“今天我们来讲三只小猪的故事……”
贺达一把摁掉铃声。
“怎么不接?”林莓问,突然一愣。
贺达费力爬起身,林莓上前又给她摁回床上躺着。
被摁回床上的人熄火了一样没了脾气,唯剩眼神视死如归。
“你还是个人吗?”贺达终于肯说话了,“我要起来!”
“我也是受委托来照顾你一晚,毕竟你爸爸……还在医院。”
“你当家长当上瘾了!?”
“随便你怎么说。”
“你要出门?”林莓问。
“不关你事,你拦也没用。”
“我可以送你去。”林莓说。
贺达哑然,沉默妥协。
*
商业街,拐角一间门面,爬上二楼。
走廊尽头,门里传来架子鼓的敲击声,以及吉他慵懒又随意偶尔拨两下的余震。
贺达推开门,回头,僵硬道:“谢谢,你可以走了。”
训练室里,众人循声抬头看两人。
门合住前,林莓的视线正好扫到敲架子鼓的女孩,两人视线被缓缓关上的门阻隔。
林莓也没走,就靠墙站着,低头闭目养神,隐约能听到里边的说话声。
在讨论直播事宜。
没多久,就听到贺达吊嗓子的声音。
天色漆黑。
门被推开,陆续有人背着包出来,路过林莓都会好奇看两眼。
“你怎么还在?”贺达诧异道。
“走了。”林莓看她一眼,起身朝楼梯间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别别扭扭。
直到身后脚步声越落越远,林莓回头,才发现贺达被路边摊贩吸引,逐渐偏离了轨道。
小鸡的叫声从箩筐里传出来,尽管燥热,在晚景中却显得凄凉无比。
贺达蹲在箩筐前,犹豫伸手从一堆毛茸茸脑袋上轻抚过去。
“你有能力养吗?”林莓跟过去。
“当然!”
贺达嘴硬道,硬气却没撑过隔天。
林莓接替她在房间里腾出饼干盒、盒底垫了废草稿。
贺达在一旁双手交握,一副听从命运安排的无辜模样。
终于,在林莓用矿泉水盒盖接了水、倒了小米放进纸盒后,贺达在后边才敢小心翼翼与这位命运主宰对话:
“它们能吃生的小米吗。”
“你意思母鸡都是煮熟了喂它们吃?”
*
小鸡就像两人关系缓和的信物。
第二天,林莓站在门外,手指还没叩到门上,门就先一步被拉开。
“它们晚上一直叫。”贺达忧愁道。
“你拿干布块盖着它们,制造母鸡翅膀的幻觉,今晚试试。”
“那现在就试?”
“白天得晒太阳……”
贺达小心翼翼端着饼干盒下楼。
盒子里还放了把她从角落翻出的小花铲,打算挖蚯蚓。
小鸡在扇着翅膀争先从盒子里跳出来。
撒欢狂奔,认人,“它们把我当妈妈了。”贺达惊喜道,蹲在那里,视线不肯移开。
不一会,周围邻居家的小孩也聚拢过来。
临时接了电话,林莓走到她身后:“去医院么?”
“那要收回去吗?”贺达问,“可它们好像没玩够。”
“不收会被野猫吃。”林莓说。
花丛旁,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看自己的大儿子蹲在草丛里恋恋不舍,提议道:
“有人看着就不要紧,要不你就先这么放着,我帮你看着,你们有啥事了回来再收。”
这阿姨她认识,于是点点头。
医院。
病房里传来男人歇斯底里的呵斥声和女孩的哭声。
林莓站在窗边,偶尔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
她这两天好像参与了贺达人生轨迹的一部分,又好像只是个旁观的见证人。
送女孩回家,楼下很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贺达愣愣的东跑两步,西跑两步,最后小跑着去了那位委托人阿姨家。
开门的女人面色歉疚:
“被猫抓走一只,另一只受惊也跑了,我让贝贝去追,但是没追到,阿姨明天去路边再买两只赔给你。”
贺达沉默的走出楼洞,林莓跟着她。
突然,她放声大哭,奔跑着去每一个角落,四处寻找。
终于,在角落的草丛里找到了残骸。
女孩边哭边用手挖土坑,把残骸放进坑里埋掉,找了根树杈插在土堆前。
蹲在那里,不肯走。
“回去吧。”
没回答。
“你不饿么?”
没回答。
“那我先回去了,你等下自己回家。”
没回答。
林莓在心里冷笑。
一家人果然病得都不清。
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去了却要当作还活着。
冷眼旁观着,她转身准备离去,最终却长长叹了口气。
回到女孩身后,林莓道:
“我也养过两只小鸡……也被猫吃了。”
“我赶到的时候,那只脏兮兮的白猫看了我一眼,蹿上墙头,我记住了它,我要找它报仇。”
“我翻遍了整个小区,终于找到了它。”
足足半分钟,没有了下文。
贺达抽搭着鼻涕问她:
“那你、报仇了吗?”
*
花洒温热的水淋在脑袋上。
姜宇揉了一把头发,思绪又飘回了小时候。
好像是个雨天,雨滴淅淅沥沥,街道阴森昏暗。
他抱着街角捡到的奄奄一息的流浪小猫冲回家,等他的却是继母的冷眼和父亲恶狠狠的脚后跟。
后背撞在门上,姜宇抱着猫,倔强抬头盯着眼前两只扭曲的人影。
“再瞪一眼试试看!”
“吃干饭的,竟捡些白嫖玩意儿回来,一身病毒,扔掉!”
“再不扔你就从我们家滚出去!”
“我不走!你有养我的义务!不然犯法!”
“小兔崽子你真是反了!”
扫把抽打在后背上,姜宇硬生生挨着。
却仍忍不住疼、抽搐蜷缩在地上,咬着牙也止不住眼泪溢出来。
在他执拗的坚持下,小猫的去留终于以父亲的沉默妥协告终。
原来少年漫画里描述的主人翁凭借坚持的那股韧劲,真的可以感天动地。
至少胜利了……
他以为。
周五放学,他冲回家,急促的脚步遍历了房间每个角落。
直到从窗玻璃看到楼下远处——
父亲用塑料袋提着鞋盒,那是姜宇专门用废旧鞋盒裁剪的猫窝,正朝隔壁公园走去。
急忙换鞋追出去,在公园的人工湖前才勉强追上,他一边尖叫大哭一边冲过去拖住父亲的腿。
却被父亲一脚踹开,父亲踹得实在太熟练了,姜宇翻了个跟头,也熟练地重新冲过去抱住他,却无奈如何扑咬撕扯,去够他的胳膊、抢他手里的盒子,都没能拦住父亲从盒子里捏着猫颈子,狠狠地做出投掷动作……
姜宇爬上围栏、却被路人拦下。
在恸哭声与模糊仇恨的泪眼中,父亲的身影抛下他离开。
宣告着谁才是赢家……
姜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天两夜。
换来的却只有从门外路过的事不关己的脚步声和真实的饥肠辘辘。
终于他想通了,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只分强弱。
“高年级的废物英雄,听说你又要留级了?”
姜宇停下步子,寻着声源仇视地扭头,不等对方反应、便扑上去把那张恶意的脸揍了个鼻青脸肿。
*
上课时间。
趴在办公桌上写检讨,办公桌的主人,也就是姜宇的班主任,已经回教室上课了。
办公室里只有姜宇和隔壁桌的女老师,她戴着眼镜,正端坐着低头沙沙写着什么。
大概察觉了姜宇时不时偷偷瞥来的视线,女老师从教案里抬头,视线对上,温和地笑了,姜宇急忙低头。
“不先回教室上课?”女老师上了年纪,但语气温柔有力。
也没别人,那肯定是说给自己的。
姜宇摇摇头:“班主任不让。”
“我去帮你求求情?”
犹豫了一下,姜宇道:“老师,那您可不可以跟我班主任说一下,能不能不要叫家长。”
点了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女老师卸下眼镜放回盒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