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乡试时,下官便有意让他少年下第,以磨砺其心性,后又被林姐儿劝阻,还是秉公择贤。
大人素来尊贤爱才,奖引寒士,也不知张解元何故落榜?今次叨饶府上,便是为求个明白而来!”
顾鼎臣听清了他的来意,凝神回忆了片刻,蓦然抬头道:“这位张解元的卷子恰是愚弟批的,文章分析透彻,鞭辟入里,看得出是一位王佐之才。
‘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写得极好。偏偏束股时,多写了一句‘正统明而人伦厚矣’。”
顾璘皱眉道:“他是治《礼记》出身,用这句话有何不妥呢?”
“东桥兄,你久在地方,不曾经历那场风波。而今朝臣见到此话,无人不戒惧啊。
这句话与杨文忠公奏疏上,劝陛下奉孝宗为皇考,而称兴献王为皇叔父,‘正统明而人伦厚矣’之言一模一样。”顾鼎臣恨声摔手道。
顾璘一怔,待反应过来,手里已攥出一把冷汗。
以杨廷和为代表的群臣,与嘉靖帝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至今未果,当初群臣撼门大哭,声震阙庭。
最后还是没能拗过嘉靖帝,文武百官中一百三十四人被锦衣卫逮入诏狱拷讯,受杖者、充军者不计其数,左顺门前血迹斑斑。
“这卷子幸而是在我手里被黜退不取,若是到了李时手里。这位张解元,恐因射影时政而追夺功名,黜革治罪呀。”顾鼎臣抚了抚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顾璘倏地站起来,对着顾鼎臣拱手道:“多谢未斋公容谅,此番良苦用心,下官竟未能体察,惭愧惭愧。”
“哎,愚弟也是草芥出身,深知寒门学子科考不易。为了那孩子的将来着想,不得不做一回恶人,幸而他甚年轻,三年后必登第。”
顾鼎臣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还不忘嘱咐顾璘,“东桥兄,既认得他,还请为愚弟分说解释,以免他心有挂碍,愤懑不平。”
黛玉听明白了原委,大受感动,不由道:“大人仁爱之心,拳拳得善,张解元一定会懂得您的苦心的。”
顾鼎臣见她说话了,眼眸一亮,对顾璘道:“东桥兄想必也清楚,愚虽以青词侍上,然事业无闻,不过是充位之人。又被圣上特许免朝参令,十分清闲。如海是我爱徒,当承我衣钵,奈何他英年早逝,犹如孔丘痛失颜回。
今日得见林姐儿,秀雅绝伦,又熏习诗文,有其父之风。便想收她做学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聊慰余年。还请东桥兄准允。”
顾璘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眼眸粲然,冲自己暗暗点头,不由笑了起来。
“林姐儿,顾大学士学问造诣精深,还精通阴阳数术、医药占卜、天文律法,这样的老师天下难找,还不快磕头拜师!”
黛玉甜甜一笑,提裙下拜,双膝还未及地,就被顾鼎臣扶了起来。
“不用跪,给顾先生作个揖就好了!”
“顾先生好!还请先生多多鞭策,不吝赐教。”黛玉从善如流,端正身姿一揖到地。
顾鼎臣又对黛玉道:“前儿锦衣卫代指挥使陆大人,想把他的小儿子送来让我教,那孩子比林姐儿还小一岁。林姐儿可愿与他做同窗?”
竟然是陆炳的儿子!黛玉心中大吃一惊,陆炳既是嘉靖帝的奶兄弟,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将来会是势倾天下,明朝第一个以公兼孤的官员。
陆炳兼资文武,长才远识,非常善于与人结交,联姻亲贵、羽翼满朝。嘉靖帝数起大狱,而陆炳则暗中保全了许多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
可他唯一的污点,就是联合奸臣严嵩,将内阁首辅夏言冤杀了。
黛玉略一思忖,点头笑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能有同窗好友相伴,不亦乐乎。”
她又试探着追补了一句,“既然顾先生已收了两个学生,何妨将张解元也一并收入门下呢?”
顾鼎臣虽是中和之臣,政绩不显,但是状元郎的学问是真扎实。通过他对张居正文章几近苛刻的“求疵”,也说明其人在为政为臣上,极为警敏慎重,圆融通达。
这是也官场人极为重要的品质之一,若是能被他熏陶一二,也可以让张居正将来在仕途上,避过很多陷阱。
而况,之后隆庆帝追查陆炳的罪责,将陆家抄家。陆炳之子陆绎削职为民,还是张居正帮助陆绎平反免罪的。能提前数十年,为他们结下这份同窗情谊,未尝不好。
若是能借陆绎之手,阻止陆炳陷害夏言,将奸臣严嵩挡在内阁之外,那就更好了。
黛玉的提议让顾鼎臣犹豫了片刻,他并非没有此意,看向顾东桥,道出了心中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