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璘道:“本来我们爷俩吃饭就冷清,你再不来,这中秋就过得越发没滋味了。”
黛玉见推辞不过,也想借此机会谈一谈刘嬷嬷的事,再向表舅借钱,便留了下来。
桌上摆着红烧团头鲂、清蒸华溪蟹、荆沙甲鱼、原汤汆鱼丸,菜品虽不多,却足够三人享用了。
紫鹃晴雯两个站在黛玉身后,一个拿银剪铰螯足,将蟹肉放入陈醋姜丝味碟中,一个用银刮剔蟹黄,搅入杏仁豆腐羹。
顾峻虽是大家公子,瞧见这两个丫鬟纯熟而优雅的开蟹手法,不禁有些羡慕。
他还未进学,不配呼奴使婢,只能自个儿动手敲蟹,不慎弄得蟹壳乱飞,还被父亲三番五次地呵斥。
无奈之下,顾峻只得放弃螃蟹,去搛甲鱼,可惜手笨,好容易撮起来一块肉,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钻下桌捡,不防头又撞到桌腿,疼得直咧咧。
顾璘嫌弃地瞥了幼子一眼,道:“真是个傻小子,连筷子也不会使。再这样没出息,只怕连个秀才也考不上。”
“爹,我才十二岁,再多努力两年,肯定能考上的!”顾峻飞快瞄了表妹一眼,语气中带着羞恼和埋怨。
做父亲的,怎么可以这样埋汰自己儿子?让他在娇甜的小表妹面前如此丢脸!
顾璘提起小酒盅,渳了一口酒,道:“咱们今年湖广乡试,要出一个十三岁的小举人了!再看看你自己,真是云泥之别。”
“什么?十三岁的举人!”顾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忙问:“他是哪里人?”
黛玉也不由放下筷子,好奇地侧耳倾听。
顾璘捻须道:“他是江陵神童张居正,人家五岁读书,十岁通六经,十二岁荆州府秀才案首,原本他十三岁就能中举的,今次被我给拦下了。
年少才高的人,难免有些傲气自满。若轻易让他中了举,反而会不上进,不如趁他年轻,给他一些挫折,教他更能发奋。”
果然是张居正!
原来他十三岁就有考中举人的实力,却因表舅想磨砺他的心智,生生耽误了他三年。
怪不得史书记载嘉靖十九年,张居正中举赴安陆谒顾璘,顾璘亲解犀带相赠,以表赞赏。
可是,倘若他今年中举,次年再中进士的话,恰逢辽王朱致格薨逝。不得不居丧三年的辽王世子朱宪節,也无由宴请府中侍卫张镇饮酒了。
这位侍卫张镇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的祖父。
辽王妃毛氏得知,府中侍卫之孙便是荆州神童张居正,便以他为“榜样”,鞭策不学无术的辽王世子朱宪節。
辽王世子朱宪節心量狭窄,表面上接纳了张居正这个同龄“好友”,实则对他的嫉恨在幽暗中滋生。
嘉靖十九年,辽王世子除服继位,正赶上张居正中举,便宴请侍卫张镇饮酒庆祝,用酒将其灌死。张家乐极生悲,却无法指责辽王的不是。张居正只得忍痛为祖父守丧一年,因此错过嘉靖二十年的会试。
若他能早三年登科及第,就能避免辽王杀祖之祸,而且日后父丧丁忧,也不会撞上万历帝大婚之期,不至于有夺情廷杖风波了。
假如少些声名之累,礼义之争,在张居正当国后期,也不会情急操切,背负巨大的压力,殚精竭虑后劳瘁而死了。
不,趁着还未放榜,她要劝阻表舅的决定!
黛玉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思忖了一会儿,对顾璘道:“表舅,您身为湖广乡试的主考官之一,不是应当秉正择贤,从公品第吗?何必存年齿之见?先秦甘罗十二拜相,北宋晏殊十四召试中书,古有先例。而况少年中举,也不等于次年考进士就一帆风顺。
我记得四朝元老杨文忠公,还是十二岁中举的呢。可他考进士也是落榜两次,弱冠之龄才春闱得第。
足见年少夙慧者,自有老天给挫折,若能早日观摩宦海浮沉,不比一味精进举业,更能磨砺人才么?表舅又何必介入他人因果?”
听到极少主动说话的表外甥女,为素未谋面的生员仗义执言,还引用了前首辅杨廷和的例子,顾璘不由讶然,瞧着她失焦又灵动的眼眸,又是欣赏又是惋惜。
这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也是早慧之人,可惜眼目有疾,又是个姑娘家……
顾璘手指敲在桌上,沉吟片刻,扶桌站起道:“林姐儿说得对,我不该反对冯御史和陈按察主张录取张居正的意见,眼下修改文榜还来得及。我这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