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叫得自然,倒是让姜渥丹愣了一下,还不太习惯。
“院里那架和我一样半截入土的织机,是你修好的吧?”黄靖莲瞥了她一眼,“前些日子,隔壁大娘看我在院里织布,夸这织机灵活精巧,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硬是来了几个人抢着要买。”
“没关系,我还能再做。”姜渥丹目光闪了闪,“而且细想下来,还可以进一步优化。”
“那就好。”黄靖莲点点头,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把刀递给她。
这是一柄小巧精致的折叠刀,寒光敛于鞘中,利刃暗藏。
“你这丫头虽说机灵,手又巧,但世道险恶,有时候,多一件趁手的东西,或许能保你一命。”黄靖莲缓缓说道,“这是老身唯一能为你做的。”
姜渥丹接过刀,在空中比划两下,刀身锋利,开合间极为流畅。
她眼眸一亮,朝黄靖莲甜甜一笑:“谢谢婆婆!”
晏邦彦进屋歇息。
院子里只剩姜渥丹一人,捧着五姨娘的注解,读得入了神。
等到他醒来,天色又已然大亮,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院中。
院里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晏邦彦循声望去,就见姜渥丹手里拿着木工锤和量器,在院中比划着什么。
她像是被熊猫附身——显然是一夜未眠。
“你……没睡觉?”晏邦彦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她。
“机关术太有趣了,学得有点入迷。”姜渥丹捏了捏眉心,语气还带着点小兴奋。
他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物件——竟是昨晚黄靖莲送她的小刀。
只不过,刀的样式已经大不相同,刀柄上多了几个精巧的机关,看上去既复杂又锋利。
“你这……”晏邦彦蹙眉,看着她那“焕然一新”的武器,有些不敢轻易下手。
“我寻思着,单靠近身攻击有些局限,若是能加上远程投掷的功能,不是更妙?”姜渥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玩着她加工后的小刀,折了三折。
欸嘿,三折叠,怎么折都有面。
饭后。
姜渥丹倚在门框上,目光淡淡地落在恰拉扬身上。
恰拉扬正坐在木凳上玩着断尾狸猫雕,神态闲适。
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破沉默——
“你为什么要杀他父母?”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恰拉扬的笑意僵在唇角。
晏邦彦也猛地一怔,指节悄然收紧。
“问个清楚呗。”姜渥丹无所谓地耸耸肩,扫视二人,“你俩支支吾吾不愿开口,那就我来开吧。”
她的目光如利箭般直直钉在恰拉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寂静中,晏邦彦缓缓垂眸,望向恰拉扬,自己的瞳孔微微颤动,仿佛被一剂致命的毒药渗入血脉,牵引着他坠入那段无法摆脱的过往——
他们被流放至边境,恰拉扬则是被何鸮将军藏在粮车里秘密送出来的。
北疆的朔风又卷起黄沙,他们一家已在流放地捱过四个春秋。
变故,发生在抵达边疆的第五年。
祖父晏慎之早已故去,留下他、恰拉扬,还有年迈的祖母,以及父母晏无咎和赵芣苢。
恰拉扬那张脸,注定让他无法成为这个家的真正一员。或许,原因不一定只有皮,还有骨。
晏无咎曾冷声命令:“你留在这儿,只会惹乱子,不,你从头到尾都在惹乱子,你们这些苍厥人无时无刻都在惹乱子!”
于是,恰拉扬被赶了出去。
晏无咎是武将之子,却从未对兵法武艺有半点兴趣,反而最爱写诗。
赵芣苢来到这荒凉的边境,或许是因为再无推心置腹的小姐妹,身边只剩操持柴米油盐的老妪,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闲暇时,她竟爱上了雕刻——这里是边疆,绫罗锦帛难得一见,唯有木料随处可寻。
每日洗净军卒们沉重的战袍后,她便静坐在角落,手执刻刀,一点点雕琢着那些粗粝的木块,原本细腻如玉的双手生满了粗粝的茧。
晏邦彦记得,母亲曾用这双手在锦帛上勾勒山水,宣纸边角总要熏上荷香。她的画《洛神》曾惊艳四方,可自从生下他后,便再未动过画笔。
小时候他曾问:“娘,你为什么不画了?”
赵芣苢随口笑道:“本来也不是很喜欢。”
晏邦彦知道,她曾过惯了精致安逸的生活,连抱他都嫌累,如今却只能苦笑着捏着自己被粗活磨出的“麒麟臂”。
但,他们终究是吃不得苦的人。
风霜侵蚀,病痛折磨,这对曾经的锦衣夫妇愈发孱弱,可这荒凉的边境,谁又会愿意救治流放之人?
晏邦彦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次次病倒,却无能为力。
修瞭望台的苦役落到晏无咎身上,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如今已被风雪摧折。
然后。
凛冬来了。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寒风凛冽如刀,肆虐着这一家人枯槁的身躯。
听闻神医谢筠行至此地,他悬壶济世,不问身份贵贱。
晏邦彦心中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立刻去请。
夜色深沉,他提着灯,领着谢筠快步奔向家门。
可屋内空无一人。
父亲未归,母亲竟然也不在。
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与谢筠在屋内等候,直至——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爹!娘!”
晏邦彦心脏骤缩,疯了似的冲出去。
大雪纷扬,天地苍茫。
他却只看见白雪之中,那个熟悉的少年踉跄而立,浑身染血,惊恐地喘息着。
“啊啊啊——我杀了他们!”
恰拉扬的声音颤抖而歇斯底里。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仓皇地逃窜。
晏邦彦的脚步猛然顿住,喉间像被什么哽住,一时竟忘了呼吸。
耳边的风声骤然寂静,天地仿佛只剩下他的心跳——轰然炸裂!
他跌跌撞撞冲过去,只见母亲赵芣苢背着父亲跪倒在雪地里。
那白地上全是她的脚印,不知道她那单薄的身子怎么能支撑她在这冰天雪地里行走了这么久。
她口中涌出的鲜血,在皑皑白雪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石榴般的胭脂色。她的目光已然涣散,他看见母亲睫毛上凝结的冰花随着渐弱的吐息轻颤却再也一动不动。
谢筠跪下搭上他们的脉,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他们中毒已深……已然没气了。”
晏邦彦紧紧抱着母亲,手指颤抖,却再也握不住她一点温度。
那一夜,他的世界被无尽的寒冬吞噬。
那一夜,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被白雪永远掩埋。
从那天起,雪成了他的梦魇。
雪,像是会带走他所有珍爱之人。
从那天起,除了石榴花,晏邦彦也恨极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