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万里江山,竟都不及她回眸一笑。
他见过京城里最繁盛的蔷薇与牡丹,层层叠叠,雍容而浓艳,盛放在精雕细琢的朱门高墙之内。
可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灿烂成这样。
她不是被匠心修剪出的花,而是一簇在烈风中恣意生长的焰火,鲜活、野蛮,仿佛从未被三纲五常束缚过。
晏邦彦见过太多的人。
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权贵们表面风光,骨子里却透着腐朽的腥味,犹如被蛀空的雕梁画栋,华美之下尽是腐坏。
他也见过那些官宦之家的女儿,温良端庄,精致得宛如待价而沽的木偶,琴棋书画不过是她们身上附加的筹码,为的是在这场婚姻交易里被卖个更好的价钱。
在那座城里,每个人都只是权力博弈的一颗黑白棋子。
可为什么,眼前的同样出身京城的这个女子,却能鲜活如斯?
她好像生来就带着某种叛逆的锋芒,又藏着与生俱来的慧黠与洒脱。
——她像是局外人。
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晏邦彦唇角微弯,忽然笑道:“你学什么都这么快。”
姜渥丹眉眼一挑,得意地对他做了个wink:“那当然!”
她轻轻收紧缰绳,让雪驹慢了下来。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广袤的田野。
可田土开裂,沟壑纵横,曾经的农田,如今尽是干涸的伤口。
枯黄的枝秆东倒西歪,破败不堪,佃农们跪伏在田垄间,低头刨土,指甲缝里满是干裂的泥。
一个男人用锄头奋力刨开土地,却只翻出一株枯死的苗。
他捏着那截苗,半晌无言,最后缓缓松开了手。
风一吹,那点枯黄的残枝被卷入尘土之中,消失不见。
“去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人。”晏邦彦神色平静地道,“现在全靠关隘的粮邸勉强救济。”
姜渥丹沉默地看着,指尖微微收紧。
她脑海中浮现出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时运不齐,天降大灾,奉州兵燹,黄粱霍乱。
——大穆亡。”
胸腔内仿佛有一面鼓在擂响,震得她心头突突直跳。
乱世……乱世就要来了!
晏邦彦察觉到她神色异样,低头询问:“怎么了?”
姜渥丹指尖微颤,终究深吸了一口气。
她掩去眸中的情绪,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可她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片龟裂的土地,像是在看一场风暴前的死寂。
十一驾车赶上了他们,凌乱的马蹄声敲碎个夜的沉寂。
天幕深邃如墨,北极星再度浮现。
它静静镶嵌在苍穹之上,仿若指引归途的明灯。
“指北,归家。”晏邦彦低声喃道,那是自记忆深处浮起的一句箴言。
姜渥丹侧眸,看见十一困倦地打着哈欠,眼皮频频下垂,便招呼她进马车休息,自己则翻身坐到前面,握住缰绳驾车前行。
马车行过山野,夜风拂面,带着微凉的露意。
她抬头望向天幕,目光落在那轮皎皎明月上,轻轻叹道:“月亮啊,月亮,无论身处何方,总归是同一轮月。”
晏邦彦闻言,目光也投向夜空,缓缓道:“月亮与星辰,总会相互为伴。”
姜渥丹轻轻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玩味:“可太阳终究会吞噬他们。”
晏邦彦不假思索地接道:“可夜幕降临时,月亮与星辰亦会吞噬白昼。”
“可他们终究只能在黑暗中发光啊。再怎么明亮,也敌不过太阳的一轮东升。”姜渥丹凝视着月光洒落的夜路。
晏邦彦沉思片刻,缓缓道:“可这天地之间,唯有日月轮转,阴阳更替,方能长久。若无黑夜,白昼又怎会珍贵?”
“你这话,倒是透着几分哲理。”姜渥丹勾唇轻笑。
晏邦彦神色坦然:“这本就是天地之理。”
“天地之理?”姜渥丹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撑着下巴,目光幽幽,“我倒觉得,这世间许多事,并不讲什么天地之理。”
晏邦彦望着她,深沉喃道:“人当顺天而行,逆天而为者,终究不得善终。”
“你这思维可真顽固。顺天而行,有时候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听天由命的借口罢了。”姜渥丹轻哼一声,似是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晏邦彦皱眉:“听天由命总好过螳臂当车。”
姜渥丹嗤笑,抬手指向天上的月:“可有些人,就偏要硬碰硬。比如那个月亮,它哪管太阳如何耀眼,依旧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时圆时缺,从不因太阳的存在而消失。”
晏邦彦微微一怔,似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论。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所以,你觉得……做人也该如月亮一般?”
姜渥丹轻轻一笑,手指在夜风中随意一摆,做了个“耶”的手势:“做人嘛,当然要发光啊。”
晏邦彦:“……”
她瞧着他微愣的神色,眸光闪烁,笑意盈盈:“哎呀哎呀。”
“没关系。”她笑着抬眸,月色映入她的眼底,如同碎金铺洒,“等你哪天开窍了,说不定就明白了。”
晏邦彦垂眸沉思,半晌才道:“那……你觉得我是太阳,还是月亮?”
姜渥丹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啊……大概是破军星。”
银瓶泄露。
马车轮辙碾过土泥地,二人就这样一路争个不休,笑声交错在漫漫星河之下。
“哒哒哒——”
马蹄声渐缓,最后停下。
当他们一行人抵达家门时,天光已然大亮,云影舒卷,风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拂过微微扬起的尘土。
恰拉扬其实早在途中便已醒来。
当他听闻他们竟要把自己带回“家”,整个人顿时慌了神,眸光乱窜,仿佛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果然,他趁着众人不注意,一个翻身便想跳下车逃跑。
然而下一刻,两只手——一只纤细修长,一只修劲有力,直接将他从半空中拽了回来,按回了马车里。
——逃?想得美。
姜渥丹与晏邦彦一左一右,配合得天衣无缝,将这只挣扎的小兔崽子牢牢钳制在原地。
“哎哟,婆婆开门——”
姜渥丹率先跳下车,抬手敲了敲门板。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痕迹的老脸。
黄靖莲拄着拐杖站在门槛里,目光一扫,视线落在马车上,立刻皱起眉头。
“晏邦彦又在哪里偷了辆马车回来?”
姜渥丹走过去扶住她,笑眯眯地道:“婆婆,您怎么总是对羽霄放心不下啊?他又不是山匪,也不是窃贼,怎么在您嘴里,老是像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似的?”
“你不知道,他小时候简直是冥顽不灵!今儿打了谁家的少爷,明儿又去谁府上摘果子——那真是一天不闹腾就浑身不舒坦!”黄靖莲冷哼一声,却轻柔攥住她的手,语气意味深长。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他。”姜渥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泪。
就在这时。
十一从车上跳了下来,晏邦彦也翻身下车,而他身后——则是一个被他牢牢制住,仍然垂着头、嘴唇抿得死紧的恰拉扬。
恰拉扬的姿势别扭极了,肩膀被晏邦彦单手锁着,双手还被反剪在身后。
他整个人像是被拎着的幼犬,连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依旧低着头,眼神躲闪。
可惜,晏邦彦的力道沉稳如山,半点不容他挣脱。
四周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黄靖莲的目光缓缓落在恰拉扬的身上,浑浊的双眼微微一眯,沉默良久,最终却只是轻叹了一声,缓缓道了句:
“回来就好。”
那一瞬间,恰拉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像是被这简单的一句话震住了。
姜渥丹目光一转,忽然抬手指着晏邦彦的鼻尖,煞有介事地说道:“你叫混账羔子,他叫小兔崽子。”
晏邦彦直接伸手按住她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一扣,挑眉反问:“怎么?物种不同?”
姜渥丹眼睛一眯:“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说罢,她手肘一抬,趁机用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腰间软肉。
晏邦彦猝不及防,身子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