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渥丹却先反手攥住老人衣袖,指尖在晏邦彦看不见的角度掐红了自己的虎口,让自己疼得嘴角撇向下,伪装成难受样:“今日突厥劫道,若不是晏郎君舍命相救……”
她突然剧烈咳嗽,顺势将脑袋埋进老人肩头,颤声如风中柳絮:“小女子早该投了水畔……”
晏邦彦僵在原地。
他好像想起,是这姑娘给乌丹下了个大套来着吧,此刻缩在祖母怀里的模样却像只淋雨的雀儿。
此时,姜渥丹剧烈的抖动让半截玉佩掉了出来。
老妪却比姜渥丹身手还快,枯枝般的手拾起她日字玉佩,老身一怔:“谢铮的浮云玉?你是谢铮什么人?”
谢铮?姜渥丹搜刮着姜未晞的记忆。
刮出来了,谢铮是谢昭的父亲。
姜渥丹无意与原主的人际交往交扯上,一来姜未晞已经死了,二来扮演一个人多么复杂,需要多么精妙的演技,三来原主身世可怜爹不疼妈不爱,她现在这样或许更自在。
于是,她道:“此玉是小女子逃亡路上捡拾到的,若是婆婆认识此玉,婆婆就拿去吧。”
“胡说八道!”老妪眼神浑浊却仍有光,“谢铮那个小气鬼以前连一根狼毫笔都舍不得借,怎么会大气得弄丢一块公主赐的浮云玉!”
完了……姜渥丹想,脑子突然抽了,没想到晏慎之老将军的夫人应该与其他将军也熟识这层。
“此玉刻日字。这玉谢铮不会给别人,只会留给他的孩子,名字里面有日的,只有他二儿子谢昭。”老夫人继续道。
“谢昭这孩子命薄,这么小就……我听谢铮提过,谢昭战死沙场前,执意要娶姜家姑娘。姜姑娘,莫要再在老身面前撒谎。”
“你是有夫之妇啊。”晏邦彦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盯穿来。
“烈鸣涧那场伏击,谢昭身中七箭。”见她没有回话,晏邦彦继续道,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他是我的好兄弟。”
……姜渥丹感觉后颈的冷汗渗进衣领。
“姜姑娘,老身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边塞,但老身只能请你回去,老身和孙儿无意再与朝廷扯上什么关系了。”
姜渥丹一言不发。
老妪转身走进房门:“明早,霄儿送你去乐羊郡。”
“我的字是羽霄。”晏邦彦牵起骏马系在厩中。
“你买我花的钱,我还没有还你。”姜渥丹攥起衣角。
晏邦彦淡淡一笑:“啧,一两银子,就当送给你了。”
“谢谢。”她说。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房中。
姜渥丹也跟着跨过褪了漆的门槛,木香扑面而来。
她瞧着房中满架未上漆的木雕,指尖拂过一尊断尾狸猫雕。
“咔嗒”——竹箸摔在陶瓮的脆响刺破寂静。她忽听得灶房传来祖孙争执:
“米缸只剩几粒碎米了!”
“孙儿明日就去卖新的木雕……”
“木雕雕雕!你当自己是鲁班转世?上回雕的竹夫人被虫蛀了三个洞,东市刘掌柜只肯给半吊钱……你自个多练练功夫,我明早去卖。喏,隔壁王婶给的南瓜,给那姑娘熬汤喝。”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炸开,像帛被一条条撕破。
姜渥丹指尖一颤。
她贴着斑驳的土墙挪到灶房外,透过竹帘缝隙,看见白发老妪扶着水缸佝偻如虾,指缝间漏下的血珠在地板上洇成红梅。
“祖母……你说你病好了,怎么又开始咳嗽了?还咳出血来了!”晏邦彦攥着粗布帕子的手背青筋暴起。
“老身没事!老身……只是老了。”
姜渥丹听着她们的对话垂下眼帘,回到宅庭中央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南瓜汤好了。”晏邦彦舀了三碗放到木桩上,然后拿起一碗给她。
姜渥丹接过,捧着南瓜汤的手指微微发颤,陶碗缺口硌着手上凝固的疤痕。
“喝完了,我带你去西厢房。”晏邦彦一口饮下。
姜渥丹其实不吃南瓜,她虽然是个孤儿,但是鲜少担忧会不会饿肚子这个事情,袁爷爷的杂交水稻让所有人都能吃上饱饭。
她穿越到的这个时代,有可能连野鼠都是一些穷苦人家的席上珍馐。
她怔怔望着那碗橙黄汤汁,然后也一口饮下。
姜渥丹跟着晏邦彦穿过回廊。
她瞥见中庭院荒草间半掩的练功桩。桩上刀痕犹带凛冽杀气,与木雕架上那些圆融的刻痕宛若出自两人之手。
月光漫过断裂的桩顶,她对他说:“难怪你功夫这么好。”
“好有什么用?不过只能当一些看哨的小卒罢了。”他没好气地回复她。
到了西厢房。
“坐着。”晏邦彦踢给她半朽的圆凳,从樟木箱底捧出个陶罐。罐身缠着褪色的红绳,渗出苦香。
晏邦彦半跪着撕开她右腿的粗麻布,露出溃烂的伤口。
“忍着。”他指尖挑开蜡封,陈年药香混着血腥气在梁间游荡。
姜渥丹盯着他那道黥印。
药粉洒落的瞬间,她像是要攥碎了袖口。
“这是我祖父剩下的最后一罐药,他自个都舍不得用。”晏邦彦突然开口,拇指轻轻擦过她小腿淤紫。
“为何给我用?”她声音比檐下蛛网还轻。
“你这身子骨,不用的话,会死。”他声音比蛇蜕风干还轻。
他手法老练地按着她的右腿,两人又一阵无言。
老妪的咳嗽声又起,混着柴火噼啪声飘进西厢房。
她看见他平日里那粗粝、锋芒毕露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