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按照茶馆老板说的,来到这条街转角的钱庄,钱庄名叫“来财钱庄”,倒是通俗易懂。钱庄老板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瘦瘦高高的,留着两撇八字须,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样子。特别会做生意,见有客人上门,忙起身主动迎客。
“公子清新俊逸,面如冠玉,一看就是不俗之人。公子今日是来抵押,还是来存银啊?”
沈临道:“我是来换钱的。”
“那公子是要换通币还是冥币?”
“通币。”
钱庄老板笑着抹了抹唇上的八字须,叹了口气,眯着眼睛道:“近日这通币的行情可不太好啊,一两才能换六钱,不过鄙人今日见公子也是个面善之人,破例给公子一换八,公子你看怎么样?”
当了几年的讼师,沈临也算是阅人无数,这种精于算计的老板他也见得不少,话术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先把你夸上天,再故作为难地泼你一盆冷水,到最后还显得他吃了很大的亏似的。反正沈临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只为救个急,便懒得跟老板掰扯,同意了一换八。钱庄老板见沈临如此痛快,倒是高兴得很,忙叫伙计记账。
这时,街上忽然跑过许多黑袍银面具的人,一看就是夜行司的,带队的边跑边吩咐手下们:“一个时辰前还在,定是刚逃出去不久,一条街一条街都给我搜仔细了,不然神主降罚,定让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这话,沈临吓了一跳,忙后撤几步站到墙角,没想到夜行司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他逃走了。现下这大门是出不去了,沈临回头问钱庄老板:“请问这里有后门吗?”
钱庄老板看了眼门外那些夜行司的人,又看了看沈临略显焦急的神色,便不难猜出个大概,他脸上的笑意更狡黠了,故作为难地说道:“这后门嘛……有是有,只不过不太方便告知公子啊。”
钱庄伙计记好了账,把换好的元币拿来交给沈临,沈临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将一半的钱倒在了柜面上,他抬头问钱庄老板:“现在方便了吗?”
还算顺利地从钱庄后门溜了出去,沈临不敢绕回大路,只穿小路往城西的方向走去。他还是不太习惯这逆界的时间,黑夜里走在郊外小路上,不觉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到了城西,寻着西郊的水井,找到了那两个车夫说的郑货郎家。
郑家正在办丧事,但不同于现世的是,这逆界的丧事挂的不是白布白幡,而是黑布和黑幡,就连通天纸都是黑色的。
郑货郎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因这命案还没结,所以他妻子阿兰的尸体还放置在殓房。他便守着个空棺材,抱着妻子的牌位发呆。
之前听叶沐笙说过,逆界的人要凭借暗印去冥司投胎转世。这郑货郎的妻子头颈被人砍去,脖子上的暗印自然也随之丢失了,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当真可怜。
沈临见状,忽然不忍打扰那伤心欲绝的郑货郎,刚想迈步离开,这时,他颈后传来一阵刺痛,被膏药贴住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燎,燎得他心焦头晕。
恍惚中,沈临看见眼前出现一道黑影,是团水汽一样的黑色雾团。这雾团就漂浮在郑家院子门口,见沈临注意到了它,它便朝着巷口的方向移动。
沈临觉得自己颈后的异样定与这团雾有关,于是强忍住头晕目眩,跟在雾团后面走出巷口,想看看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黑雾移动得不算太快,每到转弯的地方都会停下,就像是故意等着沈临跟上它。绕了几条小巷,黑雾停在了一扇木门前,待沈临接近,它突然就消散不见了。
沈临的头晕在黑雾消散的一瞬间便好了,他跟到那扇木门前,抬头看见门上有块年久失修的木头牌匾,木头上的漆已经掉色,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裂纹横亘在牌匾上,依稀辨出正中间的两个字“殓房”。那么,方才那团引他来的黑雾便是……
一阵冷风吹过,扫起了沈临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当了这么多年讼师,虽然没少见过尸体,但鬼魂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倒也不是不信世上有这些东西,毕竟他都身在这怪异的“逆界”了,还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只是亲眼所见,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毛。
不过既然来了,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当然是查到真相要紧,于是沈临便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这个殓房里面存放的尸体,应都是与未完结的案子相关的,平时有看守,所以并不像寻常义庄那样混乱,角落里点着两盏陶灯,还算有个亮儿,也就没那么瘆人了。
沈临迈步往里走,发现殓房的院子里摆放着一些旧棺材,应该是已经废弃的,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尘。这些棺材似乎与人间的不太一样,人间的棺材大都是弧形屋脊顶,而这里的棺材全都是四四方方的平板顶,更像一个个大木箱子。
原以为整个殓房里全都是这样的棺材,谁知再往里却发现,中厅竟然空荡荡只摆着三具盖了黑布的尸体。
沈临的脚刚迈进中厅的门槛,他颈后的刺痛再次袭来,这次头比之前更晕了,他慌忙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眼前出现一些混沌的画面,画面流转很快,皆是一些人的日常生活片段。
虽不知这些是什么,但沈临忽然想到曾经听人说过,人在将死之际会看到一些画面,那些画面记录了你的一生,这便叫“走马灯”。
沈临想着,看来自己的确是死了的,只不过这“走马灯”来得晚了些,他都在逆界晃荡两天了才看到。
正胡琢磨着,沈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算是走马灯,那看到的画面也应该是自己的平生往事。可他眼前的这些并不是他经历过的,这些画面零零碎碎算下来,似乎只围绕着三个女子。
沈临狠狠地掐了一把手臂,想努力集中精神来看清这些画面,第一个女子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她正被母亲拉着手细数自己的嫁妆,害羞得半低着头,眉眼间全是笑意。
第二个女子,是个两鬓斑白的母亲,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在缝补一件男人的冬衣。
第三个女子,是个正在街市叫卖的妇人,她手中的篮子里装满了亲手做的糕点,妇人的嗓音清亮,待人诚恳,不一会儿就卖出了大半篮的点心。
三人似乎全无交集,不知为何同时出现在沈临的“走马灯”中。
而此时,眼前的画面突然换了场景,待字闺中的少女出阁前在娘家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她的母亲翻看历本,上面写着七月初七。
缝补衣服的母亲放下针线,为刚回家的儿子倒了杯热茶,说明日初八要赶回军营,让他快去休息,可儿子却笑着说今日要陪母亲过个寿辰。
街市忙碌的女人收拾着手中的空竹篮,旁边摊位的男子给她递了一支绸缎竹扇,说今日是她生辰,这是给她的礼物。女人道了谢,说多谢费心,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客气道,七月初七正是暑热最重的时候,送把扇子正好应时。
七月初七,都是七月初七……
沈临突然意识到,画面中的三个女子看似没有任何交集,可实则上,她们的生辰,恰好都是七月初七。
画面还在流转,但此时沈临却有些体力不支,他的头就像是快要炸开,颈后的皮肤滚烫生疼,连带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开始发热。他感觉脖颈后有两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就快要顺着头顶将他撕成两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脚一软,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沈临心想,这回该是自己的“走马灯”了吧。
谁知,意识消散之前,他透过虚张的双眼,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那个俊俏的骗子擎涳,竟出现在他走马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