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兵部走出,敖丙瞅着鞋面上的几丝清淡的血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迅速往东宫的方向走去,换身衣服,再去看看师父。
今日,确实没有料到,师父颇有些脆弱。
还未走到东宫,一海马前来禀报:“启禀太子,王上邀您共进晚餐。”
敖丙心下一转。
难道是师父来了,父王打算做个小型宴请?
他们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么?
还特意来说一句?
面上却是应下。
更是加快了回东宫的脚步。
招来侍从,梳洗更衣。
穿了常服。
也正好问起他的贴身侍从一海星——蓝玉:“师父那边,情况如何?”
蓝玉回道:“确实伤了骨节,不过鲍太医已经处理好了。申道长的内体经鲍太医诊断,有不少的暗伤,但有人提供良药,也恢复了不少。只是可能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来达到康复的目的。”
敖丙略略颔首,稍加准备就往水晶宫而去。
一路之上,敖丙发现水晶宫的守卫减少了至少有四分之一。
但现在禁军也在他手上。
禁军专司他和父王的护卫。
怎么会...
难道是父王的意思么?
敖丙心下有些打鼓。
进入内庭之后,回廊上多了发出幽蓝色光芒的海星。
让水晶宫颇为梦幻。
此番,根据宫人的指引,他完全确定,不是去餐厅的路。
他还在想,是不是父王觉得师父来了,还是应该有趣些才是。
然而,师父不一直都是个没趣的么?
敖丙定了定神,没再胡思乱想,跟随宫人而去。
完全没料到,父王竟然在御花园等他。
御花园中,还特意放了流萤似的小灯。
颇像人界放花灯的模样。
餐桌被摆在花园中。
饭菜热气腾腾。
还放了酒。
但只有父王一个人在,连服侍的宫人都没有。
敖丙心中,没来由的有一丝紧张。
面上却是去见了礼:“儿臣拜见父王。”
敖光往他的对面抬了下眼:“去坐下吧~”
敖丙收了礼,来到位置上坐下。
敖光首先动筷。
敖丙也跟着动筷。
饭菜一入口,敖丙蓝紫色的睫毛轻颤几许。
竟...是父王亲手做的?
师父也没来...
是特意做给他的么?
但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父王为什么要这样做?
之前,也只有在他人界生日的时候,父王会亲自下厨。
虽然他也很珍惜父王能够亲自下厨,也知道父王的厨艺其实很好,但...君子远庖厨。
这...
一时之间,饭菜的味道都丧失了一些。
敖光一边吃,一边也在观察着敖丙的每一丝变化。
确实发觉,他这个儿子和甲儿乙儿不一样。
甲儿乙儿出生在龙族繁盛的时期。
茁壮成长。
享受着他和姜氏给的所有爱。
一路向前,从不瞻前顾后。
而丙儿,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顿饭,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思虑重重的?
如此,还怎么好好长大?
曾经,他也是被父亲带大的。
父亲给了他许多关怀,虽然是个喜欢背着手走来走去的老头儿。
但也没有影响到母亲缺席这件事。
丙儿的心结应该很深重。
如此...
敖光发觉,或许他之前对于事情的预计乐观了些。
本想索性挪到敖丙身边去,给敖丙夹菜,父子俩也靠得近些。
但一顿简单的饭菜都要让敖丙思虑重重,不难猜测,他一旦这么做了,估计敖丙更是食不下咽。
还记得定居伊始,他们父子俩在一起吃饭,就是这样。
总是相对而坐。
他本觉得,这似乎有些疏远了。
又想到,他的体型高大,丙儿还那么小,若丙儿坐在他身边,应该会感觉到很压抑,这才稍微接受这样的坐法。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坐法竟保留到现在。
敖光在心头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暂且先好好吃饭。
这些事情,需要有计划的徐徐图之。
餐后,敖丙站起身来,冲敖光一揖:“若是父王没有吩咐,儿臣告退。”
当然,用餐也肯定是敖光先罢筷,敖丙才会罢筷。
此时,不知为何,敖光听着敖丙的自称,觉得相当的刺耳。
曾经,甲儿乙儿也这样喊他,三兄弟几乎同样的冷淡模样。
但这个时候,就仿佛他们之间确实隔了这张桌子。
敖丙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等着他的决断。
他忽而觉得,封神登天也没什么好的。
几乎是个绝情弃爱的模样。
跟那些水晶砖一样。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也难怪,昊天到他这里来,总是一副痞痞的样子。
大概也是在天界被关疯了。
他其实很想再看看,曾经有了哪吒这个朋友之时,敖丙那副鲜活的模样。
很想再感受一下,丙儿扑在他怀里痛哭的模样。
那才是丙儿应该有的模样。
现在这个,仙界礼节一丝不苟的,是灵珠啊~
他当初,为何要选申公豹做丙儿的师父呢?
一板一眼。
现在想来,还是太乙有趣些。
只是太乙过于能够脱线,有时也挺令人头疼的。
心思几转,敖光问道:“今日的饭菜,可合胃口?”
敖丙愣了一下,回道:“劳父王挂心,甚好。”
略略一顿,又道:“圣人曰,君子远庖厨。此事,交予宫人去做便好。父王无需为此小事操劳。”
敖光顿时感到,他似乎词穷了。
他面前的,确定是丙儿?
龙族年龄还不到一岁的丙儿?
这也...
敖光沉下一口气,问道:“今晚可有安排?”
敖丙想了想,道:“没有。”
敖光站起身来:“那随...孤逛逛。”
敖丙一怔。
父王竟然自称——孤?
这...
不是一直都自称本王的吗?
该不会是哪吒戏弄他的吧?
可...若是哪吒,也根本不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
敖丙心下复杂了很多,但面上还是应下:“是,儿臣遵命。”
敖光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紫金冠,真的在想,这就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遵什么命?
这又不是军令。
敖光心中仿佛塞了一团棉花,绵绵密密地挤压着胸腔,仿佛要把胸中的最后一口气都挤出胸腔一样。
最终还是往花园深处而去。
花园的最深处,就是他的寝宫。
他现在竟然没有把握可以把人给留下来。
还真是有些狼狈。
敖丙跟上去,但始终都低着头,与敖光之间隔了三步距离。
就这么走着,不说些什么,也过于奇怪。
敖光想了想,还是捡了申公豹说:“今日,与你师父见面了?”
敖丙回道:“是。”
敖光继续问道:“他情况如何?”
敖丙平实回道:“经鲍太医诊断,怀有内伤,但已经服下良药,基本痊愈,只是需要时间去养伤。今日演武造成的,鲍太医已经处理。”
顿了一顿,又道:“儿臣今日见得师父归来,过于高兴。儿臣曾以为师父已去,却因演武不知轻重,伤了师父。”
端起揖礼:“此乃欺师灭祖,还望父王降罪。”
敖光停下脚步。
他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敖丙是个什么模样。
实在想不通,敖丙怎么那么喜欢揽罪。
刀剑无眼。
演武之时,被伤了,只能说明技不如人。
还能说明什么?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就是世间法则。
欺师灭祖...
又是人界仙界那些迂腐的东西?
所以...敖丙当初不能化龙,到底是因为灵珠,还是因为过于迂腐?
这也过于荒诞。
敖光在心头深层地叹了口气,道:“此事,你无需担责。刀剑本无眼,演武靠本事。”
敖丙总觉得这不对:“可...”
敖光往前走去,直接盖棺定论:“没什么好可是的。”
敖丙抿了抿唇,只得收起揖礼:“是,谨遵父王教诲。”
敖光置于腹前的手,瞬间捏握成拳。
骨节都跟着泛白。
这到底...
申公豹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如此迂腐,哪里有一点龙神和龙魂?
龙族是兽!
是百鳞之长!
不是懦夫!
这简直...
敖光的手,渐渐松开。
此时,两者已经走到了寝宫门口。
敖丙一瞧,对敖光一揖:“若是父王没有吩咐,儿臣告退。父王早些休息。”
敖光的眼忽而暗了一瞬:“把兵符拿来。”
敖丙一愣,睁大了眼。
什么!
父王竟然要让他交出兵权?!
这...
这怎么...
缓了缓心绪,敖丙道:“不知父王有何安排?是要攻打他处吗?”
敖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敖丙,冷冷淡淡:“只是想来修书一事已然接近结束,当初本王是为专心修书,才让丙儿担此重任。现在,本王也希望丙儿能够轻松些。”
敖丙抿了抿唇。
兵符...
一旦交出兵符,将意味着东宫的权力几乎丧失。
到时候,朝堂上的兵权全都会归到父王手中。
就连禁军的调派等,权力也会回到父王手中。
他最多有点亲兵。
且兵中的调任之权,再与他无关。
可不交出来,父王这边,该如何交代?
略加考虑之后,敖丙一揖:“儿臣多谢父王关怀。儿臣去去就来。”
敖光颔首:“本王等你。”
转身,往寝殿而去。
敖丙再是一揖,后退三步,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水晶宫,敖丙的脚步就放慢了。
敖丙在心中计量着,兵权一事。
整个朝堂能够立足,王族的权力能够立足,本质上是靠军队,监狱,大理寺这三大暴力机构。
军权,当然才是这三大暴力机构的重中之重。
目前,军权四权分立。
一部分归属于内廷之首——国相。
一部分归属于外廷之首——左右丞相。
一部分归属于兵部——大司马,专司用兵,与尚书平职。
一部分归属于敖氏。
无论对外发动怎样的战事,那肯定是要四方权力的认可,这么一件事才能得到执行。
毕竟,无意义的战争,消耗的是民众的血汗。
除非收入大于支出,这才是发动的根本意义。
当然,这也必须除开,奋起反抗一事。
这属于被迫。
往往这种时候,也会几乎集中所有的力量去做这么一件事。
也基本上是不计后果的。
天元鼎一事之后,几乎整体的海族都在休养生息。
为了扩充族群,这些海族愿意多生孩子的,都会有奖励。
生得越多,奖励越多。
虽然不过才人界的几十年,现在海洋里,可热闹多了。
只是龙族确实也面临着这孕育子嗣艰难的难题。
倒是幸好鲨太医配出了育子丹。
行事前服下一颗,生育能力强的,那是一定能够怀上。
生育能力如龙族般的,则会至少提升五成的概率。
他也不再是龙族里年纪最小的了。
龙族的势力得到扩展,自然整个海洋的实力也得到提升。
只是,现在...好端端的,父王真的是因为修书一事即将结束,为了给他减轻负担,才要让他把兵符拿去的吗?
他相信,这个时候,他的父王应该不会有什么要发兵的想法。
纵使海族各种努力,现目前的情形,比之几千年前,还是弱了很多。
海洋的资源,无穷无尽。
其实也没有什么抢地盘儿的意义。
尤其,现在整体海族的数量,都构不成抢夺地盘儿的基本条件。
唯一的解释便是,父王想要收回权力了。
可...
他是哪里没做好?
让父王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收回的,还是最重要的权力?
东宫这边的权力,随着父王的不断放权,其实已经和紫薇宫的权力持平。
只要父王不说什么,他的决定就是父王的决定。
整体的权力,基本分为文权和武权。
文权,吏部,礼部,户部。
武权,兵部,刑部,工部。
纵使父王不放权,东宫的权力结构也和紫薇宫一样。
只是大小的差别。
以及绝对性的差别。
文权,确立礼仪制度,理顺上下关系,确立权力分配,理顺权责关系,确立户籍管理,理顺海族情况。
这些权力,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却是整个权力大厦的基石,整个海洋运转的规则。
一旦确定,也最多是随着世殊时异而有所变迁。
此番权力,被父王收走,也不影响什么。
武权,确定兵制,理顺武力结构,确定刑法,理顺情理关系,确定工制,保证各类工事。
兵权,刑权,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缺了一个,都独木难支。
工权,则相对外围一些。
被收走,也只是没了督造的职责。
刑权被收走,也不影响什么。
他也没有那严刑峻法的想法,更没有看别人受苦受罪就觉得快意的感觉。
公正即可。
兵权...
掌握着全海洋的军队。
甚至不止。
海洋中的军种构成很复杂。
光是王城这一块,就有八到九个兵种。
能够调派这些的,就是兵符。
四块兵符合为一体,才能调动大军。
他手上的那一块从父王手中接过的兵符,若单独使用,则可调用王城所有的兵,甚至包括了在王城外驻扎的换防兵。
相当于,王城这处,兵符在谁手里,谁才是王城的主人。
兵符,是父王最后交给他的。
这也意味着兵权是最重要的。
现在...
父王竟要收回去,这是为什么?
回到东宫御书房的一路上,敖丙满脑子都在想着,兵权一事。
甚至来说,直到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打开暗格,都把兵符拿在手里了,敖丙还是没有想通这件事。
直到兵符那温热的温度都将手掌红润,敖丙才缓缓回过神来。
目光投向这么一块五彩如玉如意般的兵符。
心都好像被掏空。
他真的在想,是不是父王知道了什么,不信任他了,才要把兵符收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
几乎叫做对整个海洋呕心沥血。
还是...权力本身就会引发猜忌,导致他们父子离心?
敖丙紧紧攥着兵符,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即使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心这个东西。
他是藕粉做的。
无皮无骨无筋。
但为什么就是那么难受呢?
敖丙几乎是脱力地瘫在了椅子上。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几乎全然笼罩着他。
拇指摩挲着兵符上的龙纹,却好像无知无觉。
哪怕手指都因用力而泛白。
另一只手,顺着衣襟探入。
摸索到对侧后肩的位置,指尖一按。
龙鳞缓缓浮现。
摸上昨日的那处伤口,用力揉按。
阵阵痛楚袭来。
却有着快意沾满脑海。
邪肆的笑浮现在敖丙的嘴角。
就这样下去吧~
就这样下去吧~
你不过是龙族的背叛者。
明知道是父王把你隐藏了千年,就是为了给龙族留下最后一个火种。
可你,又干了什么呢?
明知道是师父冒着背叛元始天尊的风险,冒着背叛玉虚宫的风险,冒着可能根本没有善终的风险,偷取了灵珠,让你获得了别人难以企及的神通,能够一日千里的进步。还费心竭力地给你机会,让你可以有封神登天的机会。一旦你封神登天,师父也将成为功臣。
可你,又干了什么呢?
明知道父王和师父的一切筹划,还得到珍贵的万龙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