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凡人好,哪怕一生之痛也不过须臾数十载,一朝入了轮回,灌下黄汤,便也解脱了。
神陨之际会,不过是一念之差,但这一念所侵染的岁月却着实太过漫长。好像众生无论寿数长短,体验到的欢愉都似烟花稍纵即逝,而悲痛却往往能痴缠一生,即便从记忆中淡去,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把人逼出满眼热泪与一背恶寒。
“释天,我想去见一见落仓。”
“好,我带你去。”
弑神之重罪,合该他入地狱。
无间道的尸堆血海中,落仓被恶鬼缠身,燃起一圈神火将自己护于中央。
他目光狠绝,神色凄厉,刀刃般的轮廓在火光里愈显深刻,凿刻般的阴影下隐去了五官里的许多情绪。
他察觉到不同于恶鬼的气息,警惕地回过身,一眼看见残肢与碎骨上立着一道苍弱惨白的影。
在他看来,那身影虽然不染纤尘,但或许是因为曾经欲过血,染过孽,是以如今身处这惨绝恶道竟然不觉突兀。
恶鬼们却像是看不见她,浑浑噩噩地与她擦身而过,没有对她出手。
尽管如此,落仓也绝不愿自己的妹妹出现在地狱,咬牙怒吼道:“你怎么敢来这里!快出去!”
我看了看他的神火,“凤凰神火燃于阿鼻地狱,呵,也是该,用阖族厄运换来的神力,本就是罪无可赦。”
落仓闻言,果决地敛尽神火,祭出一把大刀砍向恶鬼。
手起刀落间,头颅滚地。
血溅三尺,像一记清脆的耳光,啪的一声黏在他脸颊上。
又有无数恶鬼一拥而上。
我远远地旁观,而他浑身血污,已然杀红了眼。
“落仓,你和这处光景很搭。”
他劈开一条血路,欺近我身旁,冷冷道:“身负罪孽之人与这地狱道如何会不搭。你来,是要为落允报仇?”
我凄恻地笑笑,摇了摇头,“兄长要我好好爱你,他要我爱你如爱他一样。”
落仓浑身一紧,执刃的双手青筋喷张,骨节苍白。
“你听明白了么,落仓,兄长要我爱你啊!”我朝他喊道,已是泣不成声。
又一注脓血斜溅上他面颊,被倏然滚落的泪水截断,濯出两行惨白的印记。
他一脚踢开横在道上的尸身,却没再靠近我,目光亦从我身上挪开,恶狠狠地扫视围拢的恶鬼。
“他活着,我只能恨他。他死,我才能爱他。”
“那你现在,可也和我一样痛?”
“痛。”落仓目眦欲裂,嘶声挤出这个字。紧咬的齿缝间渗出的鲜血顺唇角流下,与恶鬼们的血污融成一汩。
我举步靠近,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温柔地抹开他脸上的血泪,低声呢喃道:“莫哭,莫哭...”
落仓浑身剧烈一颤,闪身躲开我的手,“我不配你对我好。”
我握拳抓了个空,手臂如被抽骨般垂落,有气无力地问道:“那么究竟怎样才配?”
“在地狱道受尽折磨,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还能重见天日,那时,才配。”他朝天穹扬了扬下颌,“你不许替我向六道神求情。”
“我本也不打算替你求情。这是你该受的。但你要记得,落仓,你堕入地狱不是因为手足相残,而是因为你妄图弑神。神之宏愿,神之重担,神之取舍,你从不曾了解。”
此时他已再次投身无止无尽的杀戮中去,良久,手里提着一只头颅,半回过身,一字一顿地应道:“好,我记得!”
火光,血肉,白骨,残肢,哀嚎。
落仓那颗一生都浸淫于仇恨的心仿佛在此阿鼻无间寻到了栖身之处,可他这个人却又因为坦荡磊落而显得与众恶鬼格格不入。
他啊,属于地狱,又注定会走出地狱。
我望着他的背影,身后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师父,师父...”
我骇了一跳,以为是听错了,岂料那声音又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
我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见一滩腐臭尸堆里艰难地爬出来一个人,费尽力气跪起身,在粘稠的血肉里膝行数步,停下来朝我磕了三个头。
“武絮,是你么...”
“师父,正是徒儿啊。”
“你怎么会在这...”话音未落,一个念头如惊雷般闪过,我脑中轰然炸开,眼前一黑,脚下险些没有站稳。
一只手轻轻抵在我腰间,让我没有跌倒。我借力往后仰了仰,晕眩暂且得以平息。
异香掩过鼻息里的腥臭味,我好像一个将要窒息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张开嘴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
武絮面朝释天磕了几个头。天神冷漠未作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