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本朝规矩,凡是未得帝王临幸的宫女,当差满十年便可出宫嫁人。尚盈盈进宫早,迄今已有七个年头。如无意外,待到二十一岁那年,她便能彻底告别这座皇城。
可惜老天爷惯会开玩笑,人生中也处处是意外。
听着娘亲畅想日后团聚之时,尚盈盈喉咙里仿佛被苦涩堵满,心中再不忍,却也只好轻声打断:
“娘,我三年后没法儿归家了。”
这话落下时轻飘飘的,却浑似一记重锤敲在心口。尚母对宫里的事知之甚少,自然想不到缘由,只以为尚盈盈惹上了什么麻烦。
“这是为何?”尚母慌张得不可自抑,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盈盈,你在宫里出什么事儿了?”
见娘亲仓皇垂泪,尚盈盈鼻尖蓦然酸透,一开口嗓音便要发颤。未免坏了规矩,尚盈盈连忙捂唇隐忍,只一味地朝娘亲摇首,略作安慰之意。
待到强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尚盈盈这才勉力笑道:
“娘,您别担心,我在宫中过得很好。只是方才内侍监的管事来传令,说是打明儿起,就要把我调去御前伺候。御前宫女与别处的不同,皆须当差到二十五岁,得主子恩典才能放出宫去。倘若主子爷用着顺手,保不齐还得再留几年……”
眼看还有三年便能出宫,这下却再次变得遥遥无期。万一留到三十好几,岂不是要成了没处去的嬷嬷,要一辈子守在宫里?
尚母心尖陡然一颤,忽然望向尚盈盈脸庞,眼底爬上几许好似恐惧的神色。
“那你在御前伺候,是不是会……”尚母不知想到什么,磕磕绊绊地问道,“会、会经常见着那些王公贵人?”
见娘亲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尚盈盈蹙了蹙眉,略带不解道:“娘,我到底是宫女子,还是要讲究避讳外臣的,哪儿能总碰上?”
小安子倚在墙根底下,忽然睨见扶刀靠近的侍卫,连忙握拳咳嗽一声。
尚盈盈看了他一眼,适时截住话头,转而与娘亲道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和家中小妹。
尚母连声应下,又依依不舍地叮咛道:“娘和妹妹都好,你在宫里也仔细当差,小心伺候主子。”
尚盈盈挤出笑容,怀抱着家里送进来的包袱,转身从栅栏前离去。她始终不曾回首,并非是不留恋。而是生怕再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掉眼泪。
方一离开利贞门前,小安子立马跟了上来,掐着嗓子提醒道:
“玉芙姐姐,您说话儿可得留神呐!”
尚盈盈说者无心,但就怕听者有意。万一有人诳告她透露宫中之事,等拉去宫正司里,最轻也要挨顿板子。
敛目平复心绪后,尚盈盈颔首应声:“我省得,方才多谢您了。”
说着,尚盈盈掏出手头最后一点儿月钱,按老例儿打算递给姜干爹。
小安子这回却没接下,只顾摆手道:“干爹交代过了,不让奴才收姐姐的孝敬。您到了新主子宫里,也得上下打点呢。怹老人家又不缺银子,您快自个儿留着用吧。”
方才小安子在旁边守着,早将尚盈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子趁着四下没人,忙激动问道:
“姐姐当真要去乾明宫当差了?”
尚盈盈道谢的话卡在嘴边,叹了一声应下,又与小安子说清来龙去脉。
虽清楚玉芙惯不爱出头,但小安子也实在憋不住高兴劲儿,死命压着嘴角,躬腰开解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去乾明宫那可叫当上差,姐姐但凡能沾点儿万岁爷的龙气,甭说宫女太监们紧着巴结,就连后宫娘娘都得给几分薄面呢。虽说您得晚几年出宫,但也能多挣几年银子不是?”
牛不喝水强按头,宫里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尚盈盈早已说服自己认命,只是……
“虽说张太监拍着胸脯保证,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可怎么就这般巧,偏把我塞过去了?”
说她谨慎也好,做贼心虚也罢,尚盈盈总觉得这里头还有猫腻。被人调包算计,可比去御前当差还要可怕。
小安子听懂话音儿,立马应承下来:“得嘞!奴才回头就请干爹去打听打听,有事儿立马知会您。姐姐先甭犯愁,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凡事总归有法子的……”
低语声渐渐远去,二人谁都不曾察觉,御花园那座假山叠石后头,正有贵人驻足。
但这也怨不得他们马虎。眼下正值大行皇帝热孝,明儿个才到除服的日子。如今满宫尽戴缟素,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一片。瞧习惯了,便不觉得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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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着抬举她一回,倒成给她委屈受了?”
山石背阴里,晏绪礼声似冷玉,陡然惊散荷塘中两尾游鱼。
总算听见万岁爷张口,来寿脑筋灵光,立马嘿地一乐,躬身攒着好话儿:
“这哪儿能呢?玉芙姑娘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乍一听要来御前伺候,可不是吓麻爪了?等日后回过味儿来,她还不知要怎么感念主子爷天恩呢。”
来寿嘴里说着,眼神却忍不住朝玉芙背影上瞟。
只见那身宽大孝袍一罩,将她苗条身段遮了个七七八八,还有那张暗淡发黄的脸……
啧!顶多就大半年没见,当初浓桃艳李似的姑娘,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儿了?
看那宫女作怪,实在有碍观瞻。晏绪礼掸袖回身,掷下一声疏淡呵斥:
“愈发不成体统。”
来寿闻言,连忙缩起脖子装鹌鹑,心里直犯嘀咕道:
皇上这是骂谁呢?